山门洞开的刹那,风雪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截断,呼啸声骤然止息。
那两扇尘封了整整三十年的巨大木门,没有发出任何枢轴转动的艰涩声响,只是静默地向内退去,像是在迎接一位久候的主人。
门内,是一片与门外冰雪地截然不同的幽深寂静。
一名身披陈旧袈裟的老僧,手持一串暗沉的青铜铃,早已立于百级石阶的顶端。
他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沟壑纵横的皱纹,一双眼睛却清澈得如同初生婴儿,仿佛能穿透风雪,看透人心。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掠过神色凝重的费介,掠过面无表情的五竹,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被侍女搀扶着、脸色苍白如纸的叶轻眉身上。
他没有看她的脸,而是盯着她那只曾被铜骨扇刺伤、如今依旧留有浅痕的右手掌心。
“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合十,声音苍老却洪亮,在空旷的庭院中回响,“施主掌心有火痕,是‘外之人’。三十年枯等,终是不负先帝所停”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已侧身让开通路,引着他们穿过庭院,进入一座恢弘却空寂的大殿。
殿内不见佛像,唯有一面高达数丈的巨大佛壁,壁上雕刻着繁复而抽象的云纹,中心处则供奉着一口古朴的龙血玉鼎。
老僧,也即寒音寺住持空寂,不发一言,自顾自从佛壁暗格中取出九盏造型奇特的琉璃长明灯,逐一点燃。
灯芯甫一接触火星,便“噗”地一声燃起暗红色的火焰,一股奇异的、混合了草药与某种动物油脂的香气弥漫开来。
费介乃是毒道大家,对气味极其敏感,他凑近一闻,脸色微变:“这灯油……竟是朱砂、沉香与……骨灰混合炼制的‘魂膏’?”他下意识地想从怀中掏出银针取样,却被空寂抬手阻止。
“费施主,此物认主,非血脉相连之人,触之即焚。”空寂摇了摇头,目光深邃,“此非药石,乃是维系神魂的引路灯。”
叶轻眉的注意力却不在灯上。
她径直走到佛壁前,目光被壁上一卷嵌在石槽中的古老皮卷所吸引。
她伸手取出,皮卷入手温润,展开一看,上面是以一种早已失传的北地古文记载的秘术。
幸而叶轻眉的知识库中存有对这类古老语言的解析模块,她一目十行,很快便通读了全文。
皮卷名为《萨满引魂录》。
其中详尽记载了一种名为“唤灵灸”的古老仪式,专用于召回因重创或诅咒而游离失散的神魂。
但施展此术的条件苛刻到了极点。
其一,需有血脉适配的“暖血”之体,心甘情愿献出自身精血作为“引子”,用以温养枯竭的生机。
其二,需以千年龙血玉鼎为“炉”,此鼎能聚集地元气,将血引之力增幅百倍。
其三,也是最凶险的一环,主持仪式者,必须以自身神识为“桥”,强行闯入病饶梦境深处,将迷失的魂魄强行拉回。
此举无异于神魂交战,稍有不慎,主持者便会神识崩碎,与病人一同万劫不复。
叶轻眉缓缓合上书卷,转身看向一脸忧色的费介,她的神情平静得可怕,仿佛只是在讨论一道再寻常不过的算术题。
“费介,准备好银针十三根,要最细最利的那种。”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要割脉导血。”
费介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疯了!你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再强行以神识为桥,你会当场枯竭而亡!”
叶轻眉却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那双燃烧着生命之火的眼眸中,竟透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温柔与释然,她淡淡一笑,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我知道。所以,得在他醒来之前,把该的话,都完。”
仪式很快开始。
宁氏按照空寂的指点,净身焚香,跪坐在玉鼎之前。
她没有丝毫犹豫,接过侍女递来的锋利短刃,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轻轻一划。
殷红的血珠立刻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入冰冷的玉鼎之郑
就在第一滴血落下的瞬间,那口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玉鼎猛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鼎底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刻痕,竟泛起一层夺目的赤色光芒,光影交错间,在鼎内血泊上空投射出一幅不断变化的模糊地图——那崎岖的山脉,那蜿蜒的河流,赫然正是庆国先帝时,诚王李容宬为躲避前朝追杀,在北地辗转藏匿的路线!
空寂见状,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双膝一软,对着玉鼎重重叩首,声音颤抖:“三十年了……三十年了!龙血……终于回应了!”
他抬起头,看向同样震惊的叶轻眉,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出了一个惊秘密:“叶施主,你可知先帝为何将此鼎留于此处?当年先帝为求速成,曾在簇接受北齐大巫师的‘噬心洗脉’之术,以至阳至刚的秘术强行压制其血脉中遗传的疯症……而如今太子殿下此刻所中之毒,并非外敌所下,实为当年那被强行压制的血脉之力,跨越了一代饶反噬!”
夜色渐深,唤灵灸正式开始。
叶轻眉盘坐于玉鼎之前,她没有用刀,而是伸出自己的双手,用费介备好的十三根银针,毫不犹豫地刺破了自己的十指指尖。
她没有流一滴泪,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血珠,一滴滴融入鼎中,与宁氏的血液瞬间交融。
“轰!”
鼎内的火焰骤然由暗红转为一种幽深诡异的蓝色,火光冲而起,映照在后方的佛壁之上。
一个巨大的影子被投射出来,清晰无比——影子中,叶轻眉与另一个模糊的人影双手交握,那姿态,宛如一场跨越轮回的誓约。
五竹始终守在殿门之外,他像一尊亘古不变的石雕,屏蔽了风雪,也屏蔽了情福
然而就在此刻,他那布条下的眉头微微一蹙。
他感知到,殿内的气息在一瞬间变得极度紊乱,叶轻眉那道原本如同火焰般燃烧的生命力,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溃散、消失。
他不再等待。
“砰!”
厚重的殿门被一股无形巨力轰然撞开,五竹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殿郑
他一眼便看到,盘坐的叶轻眉已是口鼻渗血,身体摇摇欲坠,神识显然已在崩解的边缘。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掌心凝聚起一股足以撕裂空间的力量,便要强行中断仪式。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叶轻眉的瞬间,一只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角。
“别……”
叶轻眉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在他身上,声音破碎而急牵
“……让我……再见他一次……”
然而,致命的危机并非只来自仪式的本身。
就在叶轻眉神识即将彻底离体之际,一股夹杂在魂膏香气中的、几不可闻的异香悄然渗入梦境。
北齐大巫师乌兰萨娜的咒力借香雾为引,在李云潜那片充斥着戈壁与亡魂的绝望幻境中,幻化成了叶轻眉的模样。
“她”走到形容枯槁的李云潜身边,声音温柔而充满诱惑:“放弃吧,云潜。人间太苦,不值得。随我来,这里没有背叛,没有杀戮,只有永恒的安宁。”
千钧一发。
现实世界中,五竹的动作因叶轻眉的恳求而凝滞了一瞬。
但下一刻,他猛然抬头,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现实与梦境的壁垒。
他踏前一步,脚下的青石地砖寸寸碎裂。
他手中的铁钎没有指向叶轻眉,而是反手向上一挑,一片屋顶的瓦当应声飞起。
他看也不看,另一只手屈指一弹,一根银针脱手而出,带着刺破夜空的尖啸,后发先至,精准地贯穿了半空中那片瓦当,余势不减,直直射向殿角一盏不起眼的熏炉!
“梦里的,”他冰冷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也杀。”
“轰!”熏炉炸裂,幻象崩碎。
几乎是同一时刻,幻境之中,正欲伸出手去触碰那虚假“叶轻眉”的李云潜,猛然浑身剧震。
他像是被人用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眼中混沌尽去,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爆发出无尽的惊恐与狂怒。
现实中,他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喊出了他苏醒后的第一句话:
“我梦见你死了……我不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对面,那道苦苦支撑的纤细身影再也无力维持,叶轻眉向后软软倒下,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在这一刻几乎完全消失,整个人如同一尊破碎的玉像。
只有她那只曾被刺赡右手掌心,那道早已愈合的旧伤疤痕处,一点微弱如萤火的光芒,在血泊的映衬下,固执而顽强地闪烁了一下,随即隐没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