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冬日的严寒,而是一种来自幽冥的刺骨,仿佛无数双冰冷的手从地底深处伸出,抓住了他的脚踝。
李云潜猛地睁开眼,书房内温暖如春,烛火依旧稳定地燃烧着,可他眼前所见的,却不再是熟悉的卷宗与笔砚。
他看见了无垠的戈壁,看见了北伐途中,那些倒毙在风沙里的士卒。
他们的脸庞已经腐烂,眼窝里是黑洞洞的空虚,无数张嘴无声地张合,仿佛在质问他这个主帅,为何将他们带上一条不归之路。
风中卷来铁锈与腐肉的腥气,直冲他的脑门。
“殿下?”秦业在门外察觉到了异样,低声询问。
李云潜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嗬嗬声,他想回应,却发现舌头僵硬无比。
他强撑着桌案,试图站起身,想去看看叶轻眉,那个念头像是一盏在狂风中即将熄灭的孤灯,是他此刻唯一的执念。
一步,两步。
他踉跄着走出书房,踏上通往偏殿的冰冷廊猓
就在第三步迈出时,那股来自骨髓深处的寒意彻底爆发,他眼前一黑,整个世界的与地都颠倒过来。
“噗——”
一口漆黑如墨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在朱红的廊柱上,竟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
他高大的身躯轰然前倾,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四肢在瞬间变得僵直,仿佛一具被极北冰川封冻了千年的尸骸。
东宫瞬间大乱。
太医院的御医们被十万火急地召来,一个个白着脸,轮番上前切脉,却只能摸到一丝若有似无、在皮肉下疯狂乱窜的微弱搏动。
他们使尽浑身解数,金针、汤药、艾灸,却如泥牛入海,李云潜的体温仍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下降。
“这……这是风毒攻心,可……可又不止于此!”院首颤抖着跪地回禀,冷汗浸透了官袍,“毒已入髓,彷如……彷如战魂离体,七日不归……臣等无能,太医院……救不了他!”
话音未落,一道冰冷的杀意已笼罩了整个偏殿。
五竹不知何时已立于殿外的檐角之上,他静静地看着殿内乱作一团的御医和宫人,那双永远没有焦距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
他手中那柄用黑布包裹的无刃短棍缓缓抬起,棍赌空气都开始扭曲,仿佛下一瞬就要掀起一场无差别的屠戮。
就在这时,一声轻咳从内殿传来,紧接着是一个虚弱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住手。”
五竹的动作顿住。
“现在杀了所有人,他也活不过来。”
珠帘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叶轻眉在一名唤作阿丑的侍女搀扶下,缓步走出。
她脸色比躺在床上的李云潜好不了多少,步履虚浮,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
她径直走到床榻前,遣退了所有人,只留下费介。
她没有去探李云潜的脉搏,而是从怀中取出那枚修复了一半的铜骨扇残片,轻轻贴在他冰冷的手腕上。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古铜色的扇齿竟发出了微弱的嗡鸣,表面镂空的星图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泛起一层流光,清晰地映照出李云潜体内那股黑色气流逆冲倒行的混乱轨迹。
“这……这是什么原理?”费介看得目瞪口呆,这完全超出了他对医理和毒理的认知。
“他的魂在逃。”叶轻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心里那座城墙塌了,守不住,就只能逃。被他亲手埋葬在北疆的数万死气牵着,一步步往回走,走向那片埋骨之地。”
她收回铜扇,目光投向窗外漫飞舞的雪花,下了决断:“备车驾,我要带他去寒音寺。”
“不可!”费介大惊失色,一把拦住她,“叶姑娘!你自己的气脉只剩三成,连京都的寒气都快扛不住了,如何能去那苦寒的雁门关外?这一路颠簸,不等他活,你先就……”
“那就用这三成,”叶轻眉打断了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决绝,“换他三十年太平盛世。”
车队在风雪中连夜疾校
第七日,暴风雪封锁了通往雁门关的最后一段山路。
军士们挥汗如雨,在齐腰深的积雪中凿冰开路。
车厢内,忽而传来叶轻眉一阵剧烈的咳嗽,守在车外的侍女掀帘一看,顿时骇然。
只见叶轻眉左手握着一枚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右手掌心,以剧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一滴滴殷红的血珠顺着指尖滴落,汇入一只的药罐中,与罐内黑紫色的药液一同在炭火上熬煮着。
那是为李云潜续命的“引魂汤”。
一直随侍在旁的宁氏见此惨状,再也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娘子!让婢子来吧!婢子的血或许无用,但请让婢子一试!”,宁氏是李云潜上次北伐带回来的东夷人。
叶轻眉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伸出的手腕上,凝视着那皮下清晰可见的青色脉络,良久,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母亲,是不是难产而死的?”
宁才人浑身一震,愕然点头。
叶轻眉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是‘暖血’之体,百年难遇。你的血,能温养万物,也能灼伤阴邪……可这一试,可能会要你半条命。”
宁氏没有半分犹豫,重重叩首,额头贴着冰冷的车板:“能为殿下燃灯照路,是婢子的福分。”
五竹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
他始终跟在叶轻眉的车驾旁,一步一步,在没过膝盖的深雪中步校
他像一座不会疲惫的移动石雕,屏蔽了风雪,也屏蔽了周遭的一牵
途中,他三次停下脚步。
每一次,他都精准地察觉到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
那是混在军士取暖的炭火里的特制熏香,能引人陷入最深的梦魇。
三次,他都只是一指弹出,三颗微不足道的石子,便精准地打灭了三座不同的熏炉。
费介不解其意,低声询问。
五竹只是看着前方李云潜的车驾,冷冷地吐出一句:“有人想让他梦见我死了。”
当夜,车队在山坳中扎营。
叶轻眉在昏睡中呓语不断,翻来覆去只念叨着几个词:“……服务器……不能关……警告……数据溢出……”
五竹第一次在夜里走近她的车驾,蹲下身,将耳朵贴近她微动的唇边。
风雪声中,他清晰地听见了一句压抑着无尽疲惫与痛苦的低语。
“程序错了……重来。”
他那张面具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就在车队即将抵达寒音寺的前一夜,一个不起眼的宫女青黛,悄无声息地混入了负责后勤的队伍郑
她是被北齐大巫师乌兰萨娜神魂附体的棋子。
趁着夜色,她将一包无色无味的“噬梦粉”撒向为李云潜准备的饮水袋中,意图彻底摧毁他摇摇欲坠的神智。
药粉刚刚离手,还未落入水中,她身侧的帐篷布幔便被一道锐利的劲风撕裂。
一枚飞石呼啸而至,精准地击碎了她手中的陶壶。
青黛大惊失色,转身欲逃,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她惊恐地抬头,只见叶轻眉不知何时已披衣立于雪中,静静地望着她。
“你不属于这里。”叶轻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回去告诉你主子,他要的不是救他,是毁他。”
话音刚落,她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弯下腰,一口血喷在身前洁白的雪地上。
那血,竟是诡异的银灰色,在雪地里没有立刻凝固,反而蒸腾起丝丝白气,竟自发蔓延成一片细而复杂的、如同电路板般的纹路。
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都皇宫深处,本已入睡的诚王李坤猛然睁开双眼。
他死死盯着床头挂着的那串陈旧的狼牙项链,项链正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
“北齐的咒……”他喃喃自语,眼中杀机毕露,“又来了。”
而在雁门关外,那片被风雪掩埋的荒芜群山之中,一座世人早已遗忘的古寺,正对着叶轻眉咳血的方向。
寺院深处,某种沉睡了数十年的存在,仿佛被那银灰色的血液所触动,发出了一声跨越时空的低沉共鸣。
就好像一口尘封了整整一个时代的巨大铜钟,终于在今夜,缓缓吸入了它准备敲响第一声前悠长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