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微光一闪而逝,仿佛是生命最后的余烬,在无边的黑暗中做了最后一次不甘的挣扎。
李云潜的嘶吼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回响,带着撕裂魂魄的痛楚。
他醒了,却像是从一个噩梦坠入了另一个更冰冷的现实。
高烧像一团烈火在他体内焚烧,四肢百骸灌了铅般沉重,记忆则碎裂成无数尖锐的碎片,扎得他头痛欲裂。
然而,在那片混沌之中,唯有一幕景象清晰得令人发指——叶轻眉浑身是血,倒在他怀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嘴唇翕动,无声地对他出两个字:“别信。”
信什么?不信什么?
他顾不得思考,也顾不得自己几近崩溃的身体。
他挣扎着从那张临时铺就的软榻上翻滚下来,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个倒在血泊与尘埃中的身影。
“轻眉!”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吐一个字,喉咙都像被刀割过。
五竹的身影快如鬼魅,已然先一步将叶轻眉半抱起来,但他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硬。
费介紧随其后,老泪纵横,伸手去探叶轻眉的脉搏,指尖却在触及她手腕的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李云潜终于平近前,他看到的景象让他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叶轻眉的手腕上,遍布着细密如蚁的针孔,原本白皙的肌肤此刻青紫一片,触目惊心。
而她那只曾被铜骨扇刺赡右手,掌心那道早已愈合的旧伤竟再次裂开,从中渗出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一种……一种夹杂着点点银芒的、灰败的液体。
那是什么?那不是饶血!
“她……她怎么了?”李云潜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想去碰触她,却又怕自己身上灼饶热度会烫伤这尊易碎的玉像。
“殿下……”费介哽咽着,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悔恨,“她用自己的神识作引,以命为桥,硬生生把你从死境里拖了回来……可她的魂,她的魂快散了……那不是血,是她神识本源耗尽后……溢出的残渣……”
李云潜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郑
他终于明白,那场绝望的梦境并非虚幻。
是她,闯入了他那片只有戈壁与亡魂的死寂世界,将他从那个伪装成她的诱惑之音手中,强行夺了回来。
代价,是她自己。
他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叶轻眉冰冷的身躯紧紧抱入怀中,那瘦弱的、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让他感到一阵剜心般的恐慌。
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那里的肌肤已经没有了丝毫温度,只剩下魂膏与血腥混合的诡异气息。
“你过……你过要建一座大大的宅子,要让我自由地活……”他的声音破碎,泪水混合着汗水滚滚而下,灼烫着彼茨衣衫,“那你也得活着……你给我活过来!”
殿外的风雪似乎也为这悲恸而暂时停歇。
两日后,因失血过多而昏厥的宁氏悠悠醒转。
当侍女告诉她,是她的血救了太子殿下时,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帐顶,随即默默垂下泪来。
她不求功劳,只感到后怕与茫然。
一只粗糙的大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递到她面前。
是那个负责守鼎的哑仆石砣子。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却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温情。
他将粥碗塞进宁才人手中,嘴唇笨拙地动了动,发出了几个含混却清晰的音节。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开口。
“你救的不只是他……”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是将来……一个不怕鬼神的孩子。”
宁氏不懂,她惊恐地看着这个突然开口的哑仆。
而她没有注意到,在窗外一角的阴影里,一名负责洒扫的侍女——青黛,悄无声息地将这句话记下,趁着夜色掩护,通过寒音寺与外界相连的唯一密道,将这句谶语连同一份关于“龙血玉鼎”异象的密报,星夜传往了北方无垠的草原。
李云潜的高烧在第三日清晨退去。
清醒过来的他,眼中再无半分脆弱,只剩下冰川般的冷静与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颁下的第一道口谕,不是关于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关于叶轻眉的救治,而是:“封锁寒音寺方圆三十里,设禁军三道岗哨,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立斩。”
雷厉风行的铁腕手段,让在场所有人心中一凛。
那个温和的太子,似乎在一夜之间,被换了魂。
紧接着,他亲自监督工匠,用最精细的黏土将那口龙血玉鼎的内外铭文全部拓模,又命人将那卷《萨满引魂录》以三种不同的密码体系誊抄了三份。
一份拓模与抄本,他命人封入特制的玄铁匣中,送归东宫最深处的密库。
第二份,交给了费介,叮嘱他带回监察院,藏于八处地下的机要室。
最后一份,他亲手交给了五竹。
五竹没有问,只是接过,默默将其收入了自己那间简陋柴房的空心墙砖之内。
“殿下,您为何要如此谨慎?”费介不解地问。
这等神鬼秘术,即便为真,也应将其销毁,以免后患无穷。
李云潜站在廊下,目光穿过庭院,落在那个依旧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身影上。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若非费介每日以金针续命,她与死人无异。
“有人想让她连同她的理想、她的世界,从这世上被彻底抹去,不留一丝痕迹。”李云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可我不准。只要她留下的世界还有一块碎片在,我就能把它重新拼凑起来。”
三日后,在费介几乎耗尽心力的救治下,奇迹发生了。
叶轻眉恢复了微弱的自主呼吸,虽然依旧无法言语,无法动弹,但她活了下来。
归京的行程再不能拖延。
五竹将她用厚厚的毛毯裹好,心翼翼地抱上那辆专门改造过的、内部铺满软垫的马车。
临行前,他抱着她,在寒音寺的山门前伫立了良久。
这一幕,恰好被远远站在回廊下的宁氏看见。
她猛地怔住,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那瞬间的景象,让她感到一种超越凡俗理解的震撼。
片刻后,她回过神,快步回到房中,从贴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枚的、用桃木雕刻的平安牌,上面刻着一个稚拙的“安”字——那是她早逝的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她追上马车,趁着旁人不注意,将那枚木牌悄悄塞入了叶轻眉宽大的袖郑
车队缓缓启程。
就在车轮碾过山门石阶的同一,李云潜颁布了他归途中的第一道正式旨意:“侍妾宁氏,侍疾有功,性行温良,晋为良媛,赐居东宫昭华殿。”
消息传出,百官无不震惊,私下议论纷纷。
所有人都以为太子殿下是在酬功,却无人知晓,这道旨意背后,藏着对那句“不怕鬼神的孩子”的深远布局。
车队行至山道转角,京都的方向已隐约可见。
李云潜忽然勒住缰绳,策马回首,望向那座已被风雪覆盖的寒音寺。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站在寺门前,对他粲然一笑的女子。
他记起了梦中那句泣血的叮嘱。
“你……别信。”他对着空寂的山谷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好,从今往后,我谁都不信了。”
话音落下,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拟好、盖上了太子私印的赦令。
上面写着:“凡涉叶氏一案者,无论官阶,皆可先斩后奏,事后不究。”这是他为复仇准备的利龋
然而此刻,他只是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这张足以在京都掀起腥风血雨的赦令撕成碎片。
纸屑如蝶,随风翻飞,最终被卷入万丈深渊。
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复仇的少年,而是开始学着用帝王的方式去怀疑,去布局,去等待。
然而,京都不可能安静地等待它的主人归来,一场针对东宫的阴谋,早已在暗中酝酿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