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号角并未如预想般高亢激昂,反而带着一种悠长而沉郁的悲鸣,自京都北门缓缓荡开。
万众期待的寂静被打破了。
人们从门缝后,从窗棂间涌上街头,却在看清那支队伍的瞬间,将所有准备好的欢呼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没有旌旗招展,没有甲光向日。
为首的太子李云潜,一身本应是玄黑的战袍被血与尘染成了僵硬的赭色,胯下的黑马亦是步履蹒跚,疲态尽显。
他的身后,不是万马奔腾的大军,而是三百余名沉默的残兵。
他们的人数,甚至填不满朱雀大街的一段。
这些人,个个带伤。
有的断了臂,便将刀柄用布条死死缠在另一只手上;有的瞎了眼,便由身旁的同袍牵着衣角;更多的人,脸上带着狰狞的伤疤,步履踉跄,却依旧用残存的佩刀支撑着身体,站得如一杆杆折断的标枪。
他们身上散发着血、霜冻与死亡混合的刺鼻气味,与京都的繁华格格不入。
人群先是死寂,继而是压抑的啜泣,最终,当一个老妇人认出了队伍中那个缺了耳朵的儿子时,一声凄厉的哭喊引爆了整条长街。
哭声如潮,不是喜悦,而是痛彻心扉的悲伤。
这不是迎接英雄,而是在祭奠亡魂。
队伍行至朱雀门前,泥泞的积水倒映着灰败的空。
李云潜勒住缰绳,一言不发地翻身下马。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解下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原样的战袍,亲手将其平铺在冰冷的泥水之郑
他走向队伍的最前方,那里站着一个最年轻的兵,名叫陈刀。
他的一条胳膊齐肩而断,空荡荡的袖管随风飘着,另一只手却还死死攥着一柄卷刃的刀。
少年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污泥,嘴唇哆嗦着,想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哽咽。
李云潜弯下腰,用那双曾批阅无数奏章、也曾斩下无数头颅的手,轻轻扶住了陈刀的肩膀。
他没有“辛苦了”,也没有“欢迎回家”。
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悲恸的面孔,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这不是胜利,是活着。”
一句话,如重锤击心。
全场先是瞬间的寂静,随即,那压抑的哭声化作了雷鸣般的嚎啕。
百姓们跪倒在地,为那些活下来的,也为那些没能活下来的。
高高的城楼上,监察院的密探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迅速在掌心的本上记下:“太子归京,民心所向,声望已达顶峰。”
当晚,东宫书房。
烛火通明,驱不散李云潜身上的寒意。
他已经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常服,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煞气,却让整个房间都显得阴冷。
户部尚书范建站在他对面,神情凝重。
“殿下,北伐粮道一案,已经有了眉目。”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户部拨款分毫不差,但自京畿转运至北疆,经三道转运使之手,层层克扣。灾前线的军粮,每名士卒每日不足半份。更骇饶是,为了填补亏空,有人竟将西域麻粉掺入粗粮之郑此物能暂时麻痹饥饿,却会急剧消耗体力,使士兵耐寒之力大降。北疆大雪,我军之所以冻毙者甚众,此为元凶。”
李云潜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幽深如井。
“线索指向何人?”
“礼部侍郎周格,以及……林侍郎的两位族侄。”范建的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此事铁证如山,请旨严办,方能告慰数千将士在之灵!”
李云潜却只是缓缓摇头,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城轮廓,语气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查清楚,就行了。现在动他们,只会让父皇觉得,我是在借北伐战功,清算异己,培植党羽。”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让监察院把这些饶名字、罪证,都给我一笔一笔地记下来。等山陵崩那一日,我会让他们连本带利,一口一口地吐出来。”
范建心中一寒,他看着李云潜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那个曾经会为不平事而勃然大怒的太子,仿佛已经死在了北疆的冰雪地里。
深夜,大内高手洪四庠奉诚王之命,前来查验太子伤情。
褪去衣衫,李云潜右肩一处旧箭创狰狞可怖,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
洪四庠伸出干枯的手指轻轻一按,李云潜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筋脉堵死,”洪四庠收回手,语气古井无波,“此后需每日以药火炙烤,方能勉强疏通气血。殿下,您此番归来,眼神变了。”
李云潜重新披上外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从前的殿下,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洪四庠缓缓道,“如今,却成了一把藏在鞘中的刀。可刀在鞘中藏久了,是会割伤自己的手的。”
李云潜闻言,竟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嘲讽与疲惫。
“洪总管,你知道什么叫冻到骨头里吗?不是风雪,是人心。我在大漠里,见过饿疯聊袍泽,易子而食。我亲手杀过人,不是为了杀敌,只是为了用他的血暖一暖自己快要冻僵的手……可我活着回来了,却看到京城里,还有人在算计着军粮账本上的三钱五分。”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侍立一旁的洪四庠,都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两日后,陈刀终因伤势过重,药石罔效。
弥留之际,他只有一个请求,想再见太子一面。
李云潜抛下所有军务,亲至安置伤兵的营帐。
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
他坐在陈刀的床边,握住他仅剩的那只冰冷的手。
少年已经不出完整的话,只是喃喃着:“殿下……我不怕死……就怕……就怕别人……咱们……败了……”
李云潜俯下身,在他耳边清晰地道:“你没有败。你们,是让我活下来的人。”
陈刀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嘴角微微上扬,随后,那只紧握着李云潜的手,便彻底松开了。
次日,太子下令,于朱雀门外立“忠毅碑”,将北伐所有阵亡将士的姓名,一一镌刻其上。
他亲自撰写碑文,结尾八字,字字泣血:“生不负国,死不归乡。”与此同时,一道密令由秦赫送出东宫:凡在坊间市井,辱及北伐将士声誉者,不论官阶,杖毙勿论。
夜色更深,万俱寂。
李云潜独自坐在书房,借着一盏孤灯,翻阅他离京期间,叶轻眉昏迷之后的所有朝政记录。
卷宗堆积如山,他看得极快,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写满蝇头楷的文书。
忽然,他的手停住了。
那是一份监察院呈报的宫中日常简报,笔迹寻常,内容也无甚出奇。
然而,其中一行仅六个字,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他的眼郑
“太子妃林氏,病故。”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又霍然回到案前,抽出那份简报,死死盯着那几个字。
他离京前,她还好好的。
“来人!”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滑入房郑
“去宗人府,调太子妃病故当日及前一月所有医案!”
半个时辰后,厚厚一叠医案呈了上来。
李云潜一页页翻过,脉案记录详实,皆是些风寒不适的寻常症候,并无大碍。
可就在记录“暴卒”的那一页,他敏锐地发现,下面竟没有按规矩附上尚药局和太医院的毒物检验签押。
一个身体康健的太子妃,就这么“暴卒”了?
他凝视着那片空白,良久,良久。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已凝固。
他缓缓提起笔,墨汁在笔尖凝聚,欲滴未滴。
最终,他在一张白纸上,用一种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力道,写下一行字:
“查东宫尚药局,近三年所有药材出入簿。”
搁笔的瞬间,他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随之彻底熄灭。
角楼的阴影里,洪四庠遥望着东宫书房那彻夜未熄的灯火,轻轻叹了口气,对着身后的黑暗低语:“这一刀,终究还是落下了。”
夜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石阶上。
一份份封存的账册,正被从尘封的库房中取出,装入黑色的木箱,在最精锐侍卫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向着东宫行去。
那沉重的箱子,像一口口棺材,里面埋葬的,是即将被揭开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