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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萍萍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铅盒上轻轻摩挲,并未立刻开启。

他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仅凭这铅盒的分量和监察院内部秘谍传递此物时那份不同寻常的肃穆,便知晓其中封存的绝非寻常情报。

然而,就在他准备划开火漆封缄的一刹那,静室的门被无声推开,一股浓烈驳杂的药草气味抢先涌了进来。

来者是费介。

他那身永远也洗不干净的灰袍上沾着不知名的液体,眼神里带着一种疯癫的专注,径直走到案前,将一个装满各色玻璃瓶的木箱重重放下。

“殿下的密令,”费介的声音嘶哑,像是被毒烟熏过,“此物,交给我。”他指的正是那个铅海

陈萍萍的目光从费介那双沾满药垢的手,移到他毫不退让的眼睛上,瞬间明白了什么。

李云潜的疑心,已如藤蔓般爬满了东宫的每一寸墙壁。

他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

他选择用一种最纯粹、最没有立场的“技术”,来解读这份可能致命的“真相”。

“理由。”陈萍萍淡淡地问。

“验毒。”费介言简意赅,“公主殿下身边的耳目传回消息,她最近正在赏玩一批来自南海的贡品。殿下担心有人借此物做文章,嫁祸于她。”

这话里的漏洞百出,但陈萍萍没有戳破。

他知道,这只是李云潜递过来的一块遮羞布。

他缓缓将铅盒推了过去。

费介接过铅盒,没有当场打开,而是从中取出一套精巧的银制工具。

他用一根细如牛毛的探针,心翼翼地从信封的封口缝隙中探入,捻出几不可见的些微粉末,置于一片琉璃盏郑

随后,他滴入一滴透明的药剂,凑到灯火下仔细观察。

片刻之后,费介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咕哝。

“如何?”陈萍萍的声音波澜不惊。

“两样东西。”费介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是一种匠人发现完美材料时的狂热,“其一,是极细的珊瑚灰,质地坚硬,应是书写者长期佩戴某种珊瑚饰物,在研墨或按压纸张时无意间蹭上的。其二,”他顿了顿,将琉璃盏递到陈萍萍面前,“是这个。‘夜昙粉’,一种只在夜间开花的异种昙花制成的香料,产量极稀,只供宫中嫔妃公主使用。这种香粉有个特性,极易沾染,且香味能附着于纸张纤维深处,数月不散。”

线索的链条在幽暗的密室中瞬间绷紧,精准地指向了皇室最尊贵的三位女性。

然而,这依然不是铁证。

它可以是栽赃,也可以是巧合。

陈萍萍看着那琉璃盏中并无异样的粉末,久久不语。

他知道,这盘棋,李云潜要亲自来下了。

东宫,清凉台。

今夜月色如水,李云潜破例设宴,只邀了胞妹李云睿一人。

北蛮异动,明日他便要动身,亲自前往北疆雁门关。

熏炉里,特制的龙涎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气,弥漫在微凉的夜风郑

李云潜言笑晏晏,仿佛白日里的所有紧张与猜忌都已烟消云散,席间不断给李云睿布菜,兄妹情深,一如往昔。

李云睿一袭华美的宫装,裙裾曳地,莲步轻移间,环佩叮当。

她巧笑嫣然,与李云潜对饮,神色间不见丝毫破绽,仿佛对外界的风波一无所知。

酒过三巡,她借口更衣,暂时离席。

就在她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的瞬间,李云潜脸上的笑容骤然敛去,化为一片冰冷的沉寂。

他朝角落的阴影里递了个眼色,一名身形瘦的内侍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出,跟了上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内侍返回,掌心托着一方洁白的手帕,里面包裹着几不可见的纤尘。

翌日清晨,费介的化验结果呈到了太子案头。

那块取自李云睿裙裾褶皱深处的样本,在滴入费介调配的无色药剂后,于暗室中,赫然显现出与信封粉末样本完全一致的幽幽荧光。

铁证如山。

几乎就在李云潜拿到证据的同一时刻,吏部侍郎林若甫的一道奏疏,绕过中书省,直呈诚王寝宫。

奏疏题为《谨防内蠹疏》,通篇慷慨陈词,痛陈国库空虚之弊,却在结尾处笔锋一转,不点名地提及“近闻有贵胄女眷,以懿亲之尊,干预财政,私通边吏,此乃国之大蠹”,恳请陛下圣裁,效仿前朝,设立“宗室财务稽查司”,以清源流。

这道奏疏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宫中激起轩然大波。

消息传到公主府时,李云睿正在对镜梳妆。

她听完侍女的禀报,非但没有动怒,嘴角反而勾起一抹诡谲的冷笑。

她从妆匣中取出那对林若甫曾赠予她、象征二人昔日情分的珍珠簪,端详片刻,随手丢给金银匠:“熔了它,铸成一枚素面金环。”

半日后,一枚沉甸甸的赤金指环被送至林府。

林若甫打开锦盒,只见金环内壁,用细如蚊足的刻刀,刻着一行字:“识大体者,方得始终。”

林若甫握着那枚尚有余温的金环,只觉得入手冰冷刺骨。

这不是赠礼,这是最后的警告。

他明白,李云睿在告诉他,若想保全自身乃至家族的“始终”,就必须看清谁才是这盘棋里不能动的人,要“识大体”。

事态的走向,已然超出了所有饶预料。

深夜,洪四庠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诚王病榻之侧。

他呈上一只盒,里面是费介提取出的珊瑚灰样本,以及一份角楼暗卫关于长公主府与南疆旧部往来的巡查记录。

病榻上的诚王李坤,形销骨立,艰难地睁开浑浊的双眼。

他没有看那些物证,只是盯着虚空,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问了一句:“她……像不像她母亲?”

洪四庠叩首及地,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神似,心更狠。”

诚王“那就……由她去吧。”

五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如泰山,判了此案的死刑。

洪四庠默默退出寝宫,当他走到殿外廊下的阴影中时,宽大的袍袖里,已悄然多了一枚玄铁令牌。

令牌触手冰凉,上面只有一个古朴的篆字——“陵”。

这是“山陵卫”的总领符,可调动三百名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隐卫,他们不属东宫,不属禁军,是帝王最后的底牌,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启动——驾崩诏令。

父皇不予追究的决定,如一盆冰水,浇在了李云潜的心头。

他独自立于东宫庭院,望着上那轮残月,久久不语。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那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所谓的真相与公道,是何等脆弱不堪。

就在此时,身后叶轻眉休养的别院中,突然传来一声器物落地的轻响。

李云潜心中一紧,疾步赶去。

只见原本昏迷的叶轻眉竟已坐起半身,她一只手撑着床沿,另一只手的手指,正在冰凉的地砖上,拼尽全力地划着什么。

他冲过去,俯下身,看清了那几个用尽生命余力划出的、歪歪扭扭的字——别信。

“别信谁?”李云潜抓住她的肩膀,急切追问。

叶轻眉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他的脸上,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即头一歪,再度陷入了深沉的昏迷。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庭院中那道如标枪般矗立的黑色身影。

五竹站在瓢泼大雨里,任由雨水冲刷着脸上的面具。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被退回的东宫赦令,上面是李云潜亲笔写下的授权——“凡涉叶氏者,皆可先斩后奏”。

这道命令被退回,意味着最直接的武力解决方式已被否决。

李云潜僵立在原地,叶轻眉那三个字仿佛化作森森鬼气,在他心头盘旋不散。

整个京城,这座他即将继承的宏伟都城,在这一刻,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正在无声崩塌的陵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