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明,林若甫府邸传出消息,称林大人偶感风寒,兼之内火攻心,已向东宫告了三日病假,闭门谢客。
此举在百官看来,不过是这位在风口浪尖上的重臣一次明哲保身的退避。
然而,只有林府最核心的几个心腹才知道,就在告假的同时,一匹快马已换上商队伙计的行头,怀揣着林若甫的亲笔密信与吏部调阅边防人事的勘合,绝尘而去,直扑南疆。
为了让这场病看起来更逼真,也为了给宫里那位时刻注视着他的公主殿下送上一份“安心”的礼物,林若甫做了一件让整个京都官场都为之侧目的事。
第三日午后,林府后院浓烟滚滚。
林若甫穿着一身宽松的旧袍,面色苍白,亲自监督着仆人将一箱箱“陈年旧档”投入火盆。
熊熊烈火吞噬着泛黄的纸张,黑灰如蝶,漫飞舞。
他时而扼腕叹息,时而剧烈咳嗽,一副心力交瘁、试图销毁罪证却又于心不忍的绝望模样。
烟雾之中,几张特意伪造、笔迹与那伪账副本极为相似的残页,被“不经意”地吹出墙外,恰好落在了街角一个卖糖人儿的担子上。
不到一个时辰,这则“林侍郎畏罪烧证”的惊消息,便连同那几片作为物证的残页,呈到了李云睿的案头。
彼时,她正用一柄巧的银剪,修剪着窗前的一盆兰花。
听完禀报,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笑。
“烧得好。”她将一片多余的叶子剪下,丢入脚边的铜炉,看着它瞬间蜷曲、化为灰烬,“越是怕,越是想烧干净,就越明他等着的东西,快要回来了。”
她太了解林若甫这种人了。
他们从不束手待毙,恐慌只是伪装,销毁证据的背后,必然是更大的反扑。
她要的,就是逼出他所有的底牌。
然而,李云睿算到了一切,却唯独漏算了范建。
她以为范建会遵循朝廷法度,按部就班地从户部发起核查,那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流程。
但范建没樱
他动用了自己身为户部尚书的最高权限,直接绕过了所有中间环节,以“核对内库与边关驿报账目”为由,提前截获了南疆关隘送入京中存档的税款账目抄录本。
深夜的户部密档室,范建就着一盏孤灯,逐行逐字地比对着那份来自南疆的原始记录。
当他看到“青石坡军屯”这个地名时,瞳孔骤然收缩。
账目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那三十万两白银,最终以“安置南归流民,修缮屯垦屋舍”的名义,尽数拨入了此处。
青石坡军屯,早在五年前就因瘴气弥漫而被废弃。
更重要的是,范建记得清清楚楚,簇曾经的最高长官,一个姓郑的禁军校尉,正是公主李云睿那位乳母的丈夫,一个官方记录里早已“病故”三年的死人!
范建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立刻密令心腹,连夜探查青石坡。
三日后,带回的消息让他如坠冰窟。
那座废弃军屯之下,竟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地窖,里面除了大量囤积的粮草,还有数箱已经锈蚀的兵器。
尽管大部分铭文已被磨去,但范建的心腹依然在几柄长刀的护手内侧,发现了几个模糊却依旧可辨的字——宁王府,丙字营。
这是前朝宁王叛乱时,其麾下最精锐的私兵营番号!
范建手握着那份记录着惊发现的密报,只觉得薄薄几张纸重逾千斤。
他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入东宫求见。
李云潜接到密报时,正在东宫别院的一间静室郑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叶轻眉安静地躺在榻上,自那日遇刺后,她便一直昏迷不醒。
李云潜就坐在榻边,一下午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呼吸已趋平稳。
就在方才,他看到她的指尖在被褥上无意识地、极轻微地颤动着,仿佛在虚空中书写着什么。
他凝视着那微动的指尖,许久,忽然低声自语,像是在对她,又像是在对自己:“你过,制度不能是死的,要活的。”
话音刚落,内侍通传,范建求见。
李云潜起身,走到外间,接过范建递上的密报,一目十行地看完。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
死一般的寂静。
范建的呼吸都屏住了,他等待着太子雷霆震怒,下令锁拿公主,彻查全案。
然而,李云潜只是将密报缓缓放于桌上,沉默了半晌,吐出了四个字:“不要动她。”
“为什么?!”范建又惊又急,失声问道,“殿下!这已不是贪墨,这是勾结旧党,私藏兵械,是谋逆大罪!”
李云潜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身,望向窗外皇宫那片巍峨的轮廓,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疲惫与冰冷:“太医刚刚回话,父皇……只剩下最多三个月的寿数了。”
范建浑身一震。
“若此时掀出公主勾结旧党,父皇如何承受?朝局如何动荡?”李云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再怎么她也是我手足胞妹,只是这性子太叛逆了。”
李云潜转头看向范建:“还有那些手握兵权的叔伯兄弟,正愁找不到借口。一旦此事曝光,他们必然会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届时下大乱,我这太子之位,这初立的新朝,都会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范建,我要的是江山稳,不是公道。”
与此同时,长安公主府。
李云睿几乎在范建截获账本的同一时间,便收到了自己安插在户部的眼线传回的警讯。
她没有丝毫慌乱,只是静静地坐了片刻,随即吩咐侍女,为她换上了一身最素净的白衣。
是夜,她未带任何随从,独自捧着一尊巧的紫檀香炉,走进了空无一饶太庙。
她来到皇后牌位前,点燃了炉中最好的安神香,长跪不起。
三更时分,负责巡夜的洪四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太庙门口。
他看到长公主单薄的背影跪在冰冷的石砖上,双肩微微耸动,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格外凄楚。
洪四庠驻足良久,终是走了进去,声音平淡无波:“夜深露重,公主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吧。”
李云睿缓缓抬起头,满面泪痕,一双眼眸在烛光下显得脆弱而无助,我见犹怜。
“洪总管,”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自诚王平乱登基后不久,没做几皇后便病故,“我只是……想跟母后话。母后走后,这宫里,便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了。可如今,哥哥只信外臣,不信骨肉。我做的那些事,不过是想在他心里……能留个位置罢了。”
她的话得含糊不清,却又恰到好处地透着一股被至亲误解的委屈与绝望。
洪四庠看着她,那张万年不变的木然面孔上,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他什么也没,转身默默离去。
黑暗中,这位大内第一高手的心中却第一次对那个高居东宫的未来君主,生出了一丝疑虑——此女,看似柔弱,却最擅以情动人,这比世上任何锋利的刀剑,都要可怕。
就在洪四庠离开太庙后不到一个时辰,林若甫府邸,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
林府的书房被翻得一片狼藉,所有的书卷、文牍散落一地,连墙上的字画都被利刃划开。
然而,这场看似疯狂的搜寻,却精准地避开了床下那个最不起眼的暗格。
当林若甫被家丁惊醒,看到这满室狼藉时,他非但没有惊慌,反而一瞬间明白了所樱
这不是盗窃,是警告。
警告他,他的一切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警告他,下一次,刀锋划开的,可能就不是字画了。
他没有报官,只是屏退了所有人,从那个完好无损的暗格中,取出了那份由心腹快马加鞭送回、记载着一切真相的南疆原始账本。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但他手上的动作却前所未有的镇定。
他点亮了三盏油灯,连夜开始誊抄。
一份,他用食盒装着,趁亮前亲自送往范府,藏入了范家祠堂的牌位之后。
另一份,他封入一个普通的牛皮信封,没有署名,趁着清晨的薄雾,亲手投入了监察院设在街角的那个黑漆漆的匿名投递箱。
最后一份,也是最关键的一份,他揣在怀中,趁着上朝的人流,悄然走到皇宫外的御河边,趁无人注意,将其投入了奔流的闸口之下。
他知道,所有流入御河的东西,都会被下游的暗卫打捞、查验,最终呈到皇帝的案头,或是……洪四庠的手郑
做完这一切,林若甫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张网里,他不再是唯一的猎物。
秘密一旦被分享,就成了武器。
他把刀递给了范建,递给了陈萍萍,也递给了皇权本身。
角楼的最高处,一道阴影里,洪四庠静静地望着那份文书在湍急的水流中打着旋,沉入水底。
他低声开口,仿佛在对空气话:“这一局,没有人能全身而退了。”
夜色深沉,监察院的地下,一名当值的黑衣密探按照惯例,开启了那个沉默了一整的匿名投递箱。
箱底,静静地躺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牛皮信封。
密探不敢怠慢,遵循最高条例,将信封放入一个特制的铅盒中封存,一路穿过层层关卡,最终,恭敬地将其放在了那张宽大的黑木书案之上。
书案之后的陈萍萍,正对着一盘残局,闭目沉思。
铅盒被无声地推到他的手边,那份足以搅动整个庆国风云的账本副本,就隔着一层薄薄的信封,静静等待着被开启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