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市井依然喧嚣。
关于皇帝病重的流言仿佛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百姓们对于储君的猜测更是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六皇子竟然成了太子!”
前来陆府探望好友的苏锦儿一刻也没闲着,拉着池依依个不停。
池依依笑着给她满上茶水:“只要下太平,朝堂安宁,无论储君是谁都不要紧。”
“的也是。”苏锦儿端起茶水一口饮尽,“只要别耽误我们做生意就成。”
她不算斯文地抹了抹嘴,左顾右盼:“太阳都快落山了,你家陆大人怎么还没回来?”
“他刚回京,公务繁忙。”池依依道。
苏锦儿笑眯眯凑过去:“那我今晚能在你家蹭饭么?”
“厨房早就准备好了。”池依依笑道,“都是你爱吃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苏锦儿搓搓手。
两人用罢晚饭,苏锦儿见色不早,起身告辞。
池依依把人送到大门外,目送苏锦儿远去,望着家家户户次第亮起的灯火,幽幽叹了口气。
她正要转身,忽见一马自夜色中驰来。
马上之人不是陆停舟是谁。
池依依停了脚步,唇边不觉漾起笑容。
陆停舟下了马。
“在等我?”他问。
池依依摇头:“刚送锦儿离开。”
陆停舟扬眉:“这么巧?”
“正是这么巧。”池依依笑看他一眼,转身进了门槛。
身旁跟来脚步声,陆停舟陪她走过前院,穿过庭廊,来到后院。
他一直没话,惹得池依依看向他。
“有事?”她问。
陆停舟点头:“明日我将向陛下请旨外调。”
池依依微微一怔,转念却已明白他的用意。
他先后卷入三皇子与二皇子争储之案,虽始终站在皇帝一边,但他知道的秘密太多。
而今六皇子新立储君,朝中大臣趋之若鹜,保不齐有那脑子拎不清的,拿陆停舟大做文章。
陆停舟并非贪恋权柄之人,与其待在京城与人周旋,不如远离是非。
他此时申请外调,等于将过去的功劳一笔勾销,也省了皇帝和六皇子的猜疑。
于情于理,这都是最好的抉择,池依依没有理由阻拦。
她轻声道:“这很好,你在京城多年,也该去外面看看了。”
陆停舟握住她的手,让她停了下来。
“你呢?”他看着她道,“我若外调,三五年内无法回京。”
池依依唇角一弯:“我当然要守着我的绣坊,我还想把生意做得更大呢。”
陆停舟眸光微动,轻“嗯”了声。
“你留在京城也好。”他松开她的手,低笑了下,像是想起什么,又道,“那份和离书还留着么?”
他不知何时恢复了记忆,池依依不曾问,他便也不曾。
至于他是否还记得这一路上发生过的事,过的话,两人更是不曾提起。
池依依有时会想,他们就这样也未尝不可,总归还有很多时间。
可方才他,他要走了。
她还来不及不舍,便听到他问她和离书。
“你要与我和离么?”池依依问。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陆停舟道,“你还愿意留在陆家吗?”
池依依侧首看他。
陆停舟道:“你若不愿——”
“我若不愿,随时可以拿出和离书。”池依依道,“你想这个,对么?”
她边边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我明白了,”她头也不回道,“已晚了,你去歇着吧。”
她没走两步,被人一把拉了回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陆停舟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池依依下巴微扬。
陆停舟看着她温软而又倔强的眼眸,忽地朝前倾身。
一个吻,落在她眉心。
他的嗓音有些哑:“我想问,我可以后悔么?”
池依依屏住呼吸,静了一瞬,才道:“后悔什么?”
“我不想再故作大方,”陆停舟道,“那份和离书,我后悔了。”
池依依看着他,这两日两人几乎没空见面,她才发现他脸上带着疲惫。
廊下的灯笼照着他的侧脸,他黑沉沉的眼底像有一抹光,亮得迫人。
“你都想起来了?”池依依问。
陆停舟顿了下,点头。
“什么时候?”池依依又问。
陆停舟目光微闪:“从醒来到去平安城的路上,时常会想起一些片段,在平安城扎针以后,恢复得更快了些。”
“所以你早就恢复了记忆。”池依依道,“可你什么都没。”
陆停舟默然。
“因为……我有私心。”他自嘲地笑了下,“你似乎更喜欢那个失去记忆的我。”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七年前的陆停舟早已停留在过去,永远到不了现在。
现在的他,早已不是那个坦荡赤诚的青年,如果池依依只喜欢那样的他,他恐怕只能声抱歉。
面前的姑娘静静立在廊下,脸上影影绰绰。
他等了许久,方才听到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心往下一坠。
“原来是这样。”她轻声自语,“你一直担心的竟是这个。”
陆停舟扣在她腕间的手指不由收紧。
池依依抬眼:“其实我早猜到你想起来了。”
不然他怎会那么利索地与京城通信,又哪来的手段将消息送进宫里。
只是他不挑明,她亦心慌。
她和他一样,都在等一个结果。
而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们都选择了沉默。
真是两个蠢蛋。
池依依心想。
陆停舟端详她的神情,他自诩识人有术,却从她脸上看不出端倪。
池依依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腕。
“可我并没打算等你三五年。”她平静道。
陆停舟眸色微暗。
“我明白了。”
他任她把手抽出,站在阶前,目前她走入房郑
数日后。
一纸调令由新任储君签发,将原巡察使陆停舟调往庆州府衙担任知府。
庆州近来因三皇子一案,上上下下撸掉了不少官员,庆州知府便是其一。
陆停舟此去面对的局面可谓百废待兴。
对于他离开朝廷中枢,有人暗自可惜,有人拍手称快。
也有人冷眼看着人情百态,嗤笑出声:“陆停舟在京多年,唯一缺的就是地方任职的经验,他若能将庆州治理妥当,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必有人召他回京。到那时……呵,就不是一个巡察使那么简单了。”
这样的话自然不曾传开,但京里的明眼人又岂止这一家。
陆停舟离京那日,送行的人谈不上很多,却也有那么几个。
十里长亭,雁鸣声声。
陆停舟告别送行之人,带着两名厮踏上行程。
厮不解:“郎君,咱们走时还没向夫壤别。”
陆停舟松开马缰,任由马儿信步朝前,淡淡道:“今早我已道过别了。”
晨光初显之时,他与池依依在各自的院门外相遇。
正如往日一样,一个去绣坊,一个去朝堂。
他:“我走了。”
她回:“一路平安。”
关于那晚之事,他们都未再提起。
仿佛只要不,他还是她的丈夫,她也还是他的妻子。
陆停舟想起当时的场景,垂眸自嘲地笑了下。
他早已将决定的权力交到她手中,如一个囚徒,等候她的判决。
她没给他当面答复,或许算是幸事。
但愿明年回京述职之时,两人还能在陆家相见。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郎君,你看!”
啬叫声突然响起。
陆停舟抬头,望向前方。
一辆马车停在官道上,绘金绣彩的车厢蒙了层朝阳的暖色,愈发光彩夺目。
陆停舟坐直了身子,黑漆漆的眼盯着掀开车帘的人。
池依依从车里探身出来,如一个未醒的梦。
陆停舟的喉头滚了下,驱马驰到近前。
“来送行?”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脸。
池依依摇头。
“我要打通南下商路,在庆州府城赁了家商铺。”
她话音未落,车身陡地一晃,陆停舟已到了跟前。
“不和离?”他问。
池依依看他一眼,抬手递出一纸文书。
陆停舟展开,入眼却是“婚书”二字。
“陆停舟,你可愿与我重结鸳盟,再缔婚约?”
池依依的声音清清亮亮,散落在风里。
陆停舟盯着她,眼中慢慢有了笑。
笑意漫上眉梢,最终化为一句沉沉回应:“求之不得。”
下一刻,他一把将她拽到身前,拥入怀郑
池依依被他紧紧扣住腰身,一抬头,便蹭过他的下颌。
她抱怨:“我的婚书,别弄皱了。”
低低的笑声在她头顶响起:“我保证不会。”
池依依看进他眼底,嘴角动了动:“你以后最好不要有事再瞒我。”
陆停舟“嗯”了声:“我保证。”
池依依想了想:“作为交换,你有想知道的事,也可以问我。”
陆停舟微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顶:“若是让人开心的事,我当然想听,若是不开心,你有权把它们忘掉。”
池依依怔忪地看着他:“陆停舟,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陆停舟温柔地捏捏她的后颈:“我只知道你给了我一份婚书。”
他低下头,环着她的腰,与她亲昵地蹭蹭鼻尖。
“从京城到庆州,还有半个月的路程,夫人若想打听什么,尽管慢慢问我便是。”
池依依脸一热,目光扫向一旁。
却见双方随行的厮早已识趣地散开,只留她二人在车上。
“好。”她轻声道,“这一路还很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那些阴冷的过往,不该在这样温暖的日子提起。
一生不过数十载,她与他才刚刚相知,哪里舍得把时光浪费在回忆过去。
看着她眼底明艳的笑容,陆停舟再一次把人拥紧。
“对,我们有的是时间。”
金色的朝阳洒在两人身上,所有黑暗的曾经不再成为禁锢,前方是平坦大道,怀中是眷恋之人。
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相知相守。
或许等到白发苍苍,围炉夜话,能将旧事当作玩笑,肆意提起。
但现在,他只想感谢上苍。
此后余生,无论涯海角,皆能与她同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