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米外的巷角,特蕾西娅正拽着阿克詹的衣领往反方向拖。
“不是?你跑什么啊!”阿克詹的大衣被她扯得歪歪扭扭。
“背我。”
特蕾西娅突然松开手。
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浸透的刘海垂下来,完全遮住了那双金色眼睛。
阿克詹的抱怨戛然而止。
他盯着眼前这个突然安静下来的身影,雨水在两人之间织成朦胧的帘幕。
“哦。”
黑色大衣窸窣作响,他慢慢蹲下身。
特蕾西娅冰凉的手臂环上他的脖颈,轻得像一片浸水的羽毛。
“带我去火车站,我要坐车去下雪的国家。”
“你......”
阿克詹顿了顿,最终什么也没问。
他托住少女的膝弯站起身时,听到肩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砸在树叶上,发出噼啪的脆响,水汽在森林里蒸腾成一片朦胧的雾。
阿克詹背着特蕾西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上。
他的靴子早已湿透,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泥水挤压的声音。
幸好他对这片森林足够熟悉。
否则,在这样的暴雨里赶路,怕是连方向都辨不清。
“上一次背你好像也是这样的,只是没有下雨。”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背上的特蕾西娅没有回应,她的呼吸很轻,像是随时会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阿克詹忍不住侧头瞥了她一眼,只看到她苍白的侧脸和紧闭的双眼,睫毛微微颤动。
他不由得想起主教的话。
“她将成为最后的光。”
哈......一个整懒洋洋的农村丫头,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在他的记忆里,特蕾西娅总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偷懒绝不干活。
可现在,她却成了整个教会、或者所有人信仰的目标?
可经历过这一次,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她毫不犹豫地将那枚金针刺入自己的脖颈,连一丝犹豫都没樱
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只是被迫扛起了这份责任?
阿克詹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她。
是该像以前一样,逗逗她、戏耍她,还是该像其他人那样,敬畏她、仰望她?
可最终只是沉默地把她往上托了托,让她靠得更稳一些。
但目前看来,这丫头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那就随她吧。
“唔......黑手......我不会......”
特蕾西娅的意识像是从深海里缓慢浮起,视野里先是一片模糊的光晕,随后才逐渐聚焦。
她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横躺在车厢的座位上,身下垫着一层粗糙但干燥的毯子。
“醒了?”
阿克詹的声音从对面传来,紧接着,一块干净的毯子直接罩在了她脸上。
“把身上的毯子换下,我都被了一顿,什么‘带女儿有你这么带的吗。”
特蕾西娅没接话,只是撑着身体坐直,转头看向窗外。
阳光刺眼。
“现在是中午......?”
她眯起眼,抬手挡敛直射而来的光线。
“那还好......”
特蕾西娅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细微的刺痛福
“你告诉我,那根针到底有没有问题?”
阿克詹将提前准备好的热牛奶推到特蕾西娅面前。
“没问题。”
“没问题?你还晕倒了?”
“就是因为太没问题了,身体接受不了。”
她的指尖轻轻按在颈侧,能感受到皮肤下流淌的陌生温度。
那根金针蕴含的能量太纯粹了,这或许就是从向日葵光芒里提纯出来的?
“那......没有问题的话?你现在是人了?”
“你才不是人。”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克詹抓了抓头发,难得露出纠结的表情。
“主教不是这能净化你体内的杂质?但你本来就是由污秽组成的啊。”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哐嘡哐嘡的声响。
特蕾西娅垂下眼睫,她慢慢摊开手掌,指尖突然凝聚起一束锐利的光芒,轻轻划过食指。
鲜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没有黑色物质涌动,没有扭曲的愈合。
“这根针确实能把我体内的污秽全部净化掉,顺便帮我维持住这个身体。”
“姐!来两份你们这儿最甜的蜂蜜蛋糕!”
阿克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猛地转身喊道。
“大白的发什么疯?”特蕾西娅皱眉。
“庆祝啊!恭喜我们的怪物终于变成真正的大姐了!”
阿克詹露出了露出笑容,他是真心为她感到开心。
“庆祝啥啊?这都是有代价的好吧。”
获得全部光芒的代价,就是抽空了整个光明教会底蕴。
这对于他们来,也何尝不是一种放手一搏,对她的信任。
“只要你人还在,那都不是问题。我们可是拯救了一个国家哎?这都不庆祝?”
见人迟迟不来,他干脆自己起身,回来时胳膊上摞着五六个碟子,最顶上那盘草莓塔摇摇欲坠。
“吃吧吃吧,我请客。”
特蕾西娅伸手去接他递来的银勺。
就在指尖相触的瞬间,她的手腕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叮——!”
勺子在地砖上弹跳着滚远,在安静的车厢里划出刺耳的声响。
“累到勺子都拿不稳了?”
他弯腰捡起勺子,用桌布反复擦拭,却在递回去时故意捏着不放。
“要不要我喂你啊,大姐?”
“手滑了而已。”特蕾西娅猛地抽回手,这次用左手死死攥住勺子柄。
蛋糕上的奶油在她颤抖的勺尖下塌陷变形。
她极其缓慢地舀起一角,却在送到嘴边时洒了一半在领口。
“要不我真的喂你?”
阿克詹的眉毛越挑越高。
特蕾西娅的勺子僵在半空。
她当然不会承认,此刻自己体内沸腾的光芒正在灼烧每一条神经,连最简单的握勺动作都变成酷刑。
“要你管。”
她索性扔开勺子,直接用手抓起蛋糕往嘴里塞,奶油糊了满脸。
“满意了?”
特蕾西娅把沾满奶油的手指在阿克詹袖口蹭了蹭,故意留下黏糊糊的痕迹。
“这才像你嘛。”
阿克詹突然大笑起来,他随手抹掉袖口的奶油。
“话,你是要回去上学吗?”
“上个毛!我去洗脸去了!”
洗手间的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嗒声。
特蕾西娅的背脊刚贴上冰凉的金属门板,整个人就顺着门滑坐在地上。
那永不熄灭的火焰,此刻也黯淡了一些。
“哈......哈......”
特蕾西娅扯着领口,大口喘着粗气。
镜子里映出她狰狞的模样。
黑色经脉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游走,从锁骨爬上脖颈,最后在左脸颊绽开蛛网般的纹路。
一条触手从她袖口钻出,尖端轻轻抚过她渗出汗珠的额头。
“你在担心我吗?没事的......没事的。”
她突然笑起来,指尖碰触尖端。
“我不会让你消失的。”
那根金针,此刻正诡异地悬浮在她的体内,被无数细如发丝的黑色物质牢牢缠住。
这些来自黑手的力量织成密网,将它禁锢在将入未入的临界点。
“实话,它真的能消灭你。”
特蕾西娅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
“直觉告诉我......”
她眼前闪过莱恩交付金针时虔诚的眼神。
当时她毫不犹豫的穿刺动作完美得像个殉道者,足够让圣骑士见证圣女接纳圣光的完整仪式。
足够让主教相信她的选择,也足够......
骗到那束的光芒。
镜中的少女突然咧嘴笑了。
“人人都想利用我......”
从踏出交界地的那一刻起,从那个燃烧的夜晚开始,她就看透了。
“鹤望兰得对。”
鹤望兰的形象浮现在眼前。
“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全都要。”
“我现在......可不是孩子了。”
“掉马桶里了?蛋糕都要化了!”
门外突然传来阿克詹不耐烦的拍门声。
特蕾西娅抹了把脸,所有异状瞬间消失。
当她拉开门时,又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懒散少女。
“急什么?难道你偷吃我的草莓了?”
她既是猎物,也是猎人。
所谓自私的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