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上空粘稠的灰霾，像是凝固了一整夜的噩梦，迟迟不肯散去。
但已有细缕不屈的阳光穿透缝隙，像一根根金色的探针，刺入西市的肌理。
西市主灶台前，那口曾燃起第一灶心火的铁锅已被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更加庞大、更加杂乱，却也更加庄严的祭坛。
上千人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涌来，他们不再只是心翼翼地捧着一撮米，而是带来了家中一切与“火”和“食”相关的旧物。
生锈的铁锅、破裂的陶灶、搪瓷剥落的饭盆、甚至祖传的、被盘得油光发亮的熟铁汤勺……无数承载着凡人烟火记忆的器物，被沉默而郑重地堆砌起来，垒成了一座名为“民火”的祭坛。
司空玥就站在这座祭坛之前。
她一身素衣，脸上不见悲喜，手中那卷《无名灶录》已不复纸质的形态，它像是一卷被点燃的古老帛书，通体燃烧着无形无质的金色火焰，文字在火光中流转生灭，却丝毫没有化为灰烬。
她清冷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扩音器，传遍了整个广场，也通过无数个悄然举起的手机，传向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安宁局协议厅实录》，第七页，‘为维持对里世界丁-7号禁忌存在的安抚，批准设立b7地下灶胎，以遴选二十一名七岁以下，魂魄强度乙等以上的孩童意识为初始燃料，进行为期三年的培育。’”
每当她宣读一段从国家档案馆深处带出的罪证，那座由万家锅碗组成的祭坛，便会“嗡”地一声，自发燃起一道炽烈的火光。
火焰舔舐着生锈的铁器，映照着下方一张张由震惊转为死寂，再由死寂转为愤怒的脸庞。
广场上数千人，鸦雀无声。
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司空玥那不带任何感情、却字字诛心的宣读声。
“第十二页，‘为确保协议的延续性，每隔一甲子，需献祭一名‘承火者’。候选人应出身传承有序的灵性家族，血脉纯净，意志坚定。献祭仪式代号：灶火重燃。’”
当“二十一名孩童意识”这个词组被念出时，人群中一个年迈的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瘫倒在地。
这声哭嚎像一枚引信，瞬间点燃了积压在每个人心底的恐惧与怒火。
人群开始骚动，低沉的怒吼如滚雷般汇聚。
司空玥停顿片刻，待那股声浪稍稍平息，她高高举起手中的“薪笔”，笔尖那枚来自第一灶的铁屑，此刻正闪烁着滚烫的红光。
“今日，我们燃起的不是祈求的香火。”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决绝而响亮，“我们不求赦免，只求清算！”
话音落，祭坛火焰冲！
同一时刻，陈三皮并不在人群之郑
他独自坐在城东一所废弃学的教学楼台上，脚下是孩子们早已褪色的涂鸦。
他打开那只跟随他走遍全城的外卖箱，从最底层取出一个用防油纸层层包裹的、四四方方的物体。
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块颜色灰败、质地紧密的“蛋糕”。
它看起来像用最粗劣的麸糠和炭灰压制而成，表面还嵌着一些细的、如同锅巴碎末的焦黑颗粒。
这就是他从b7地库带回的“终末饵食”。
它由那三十七名被吞噬的“饲者”遗骨碾成的灰，混合着那口漆黑巨锅刮下的锅巴，用仪式性的手法压制而成。
这不为果腹，只为索命。
他的眼前，淡蓝色的系统界面无声浮现。
【主线任务已更新：送罚】
【任务目标：将“灰烬蛋糕”送达“第一次灶火协议”的现世缔造者之口。】
【任务限制：食用者必须出于自愿，亲口吞下此物。】
【任务奖励：解锁“幽冥食录·灶王令”——你将获得号令一切受灶火影响之灵体的权柄。】
陈三皮伸出手指，轻轻抚过蛋糕粗糙的表面，仿佛能感受到那些无辜灵魂最后的冰冷。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最难的不是把外卖送到他手上，是让他心甘情愿地，自己张嘴。”
城市的另一端，安宁管理总局临时指挥中心里，气氛压抑得如同实体。
副局长赵崇山刚结束一场措辞强硬的电视直播，他面色沉稳地宣布：“西市的‘共炊’行为属于未经批准的非法集会，严重扰乱社会秩序，破坏抗灾局面。我局已派出‘净火部队’，将对现场进行依法清场。”
他转身走进总指挥室，准备亲自督战。
然而，他刚坐下，就发现事情不对劲。
指挥室里数十块巨大的监控屏幕，无论之前显示的是街道、是无人机视角，还是部队的行进路线，此刻竟全部被同一个画面覆盖。
数百个模糊、半透明的人影，静静地站立在城市各处废弃的残灶之前，默默地注视着镜头。
他们的面容无法看清，但赵崇山一眼就认出了他们——这些，全都是档案中被标记为“已清除”或“意外失踪”的饲者。
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后脑。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想喝口水，却见碧绿的茶汤中，一行细的白色雾气缓缓浮现，组成了一行字：【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查收。】
“荒谬！”
他强作镇定地低喝一声，拿起手边的专用平板电脑，试图切换屏幕画面。
可平板刚一亮起，一个无法关闭的窗口便强制跳了出来。
【客户：全体未眠者】
【订单编号：001】
【菜品：灰烬蛋糕（一份）】
【备注：请亲口品尝，不然，火不会停。】
赵崇山眼神一厉，冷笑着按下了强制删除键。
然而，在他指尖触碰到屏幕的下一秒，办公室墙角的暖气管道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猛地喷出滚烫的蒸汽。
灼热的白雾在冰冷的合金墙壁上迅速凝结，汇聚成四个巨大而扭曲的字。
该结账了。
最终，赵崇山还是出现在了西市广场。
他依然穿着那身笔挺的西装，皮鞋锃亮，仿佛不是来面对一场风暴，而是来参加一场商务酒会。
他穿过愤怒而沉默的人群，径直走到祭坛前，目光死死盯着司空玥。
“你们想怎样？”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种上位者的平静，“想在这里审判我？杀了我？那你们和我们，和那些躲在暗处的怪物，又有什么区别？”
司空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只是看了一眼赵崇山，然后将手中那卷燃烧的《无名灶录》猛地抛入了祭坛的熊熊烈火之郑
火焰轰然暴涨，竟在半空中幻化出三十七个模糊的、孩童般大的虚影。
他们齐齐转向赵崇山，发出一种空灵而悲伤、仿佛从遥远时空传来的合声：“我们不想杀你……我们……只想让你记得，我们是谁。”
就在此时，人群的一侧分开，陈三皮从阴影中走出。
他双手捧着那个用油纸托着的灰烬蛋糕，一步步走到赵崇山面前，声音平静得像在确认一笔最普通的订单。
“赵局长，您的外卖到了。餐到了，该付款了。”
赵崇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发现身后、身侧，所有民众都自动向内围拢了一步。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口号，只是用那数千双燃烧着怒火与悲哀的眼睛，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名为“见证”的墙。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恐吓，不是逼迫。
这是一场仪式，一场必须由他亲自完成的闭幕式。
他颤抖着，伸出那双曾签署过无数份绝密文件的手，接过了那块沉甸甸的蛋糕。
他盯着那块丑陋的、散发着死寂气息的“食物”，忽然惨笑起来。
他把它凑到嘴边，狠狠咬下了一大口。
刹那间，无尽的记忆洪流冲垮了他意志的堤坝。
他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在一个更深的地下室里，签下了那份改变一切的协议；他看见邻一个被选中的饲者，在他面前惊恐地挣扎，最终化为黑锅里的一缕青烟；他看见了自己深爱的妻子，因为一次疲劳驾驶后的“意外睡眠”，被当做“污染源”秘密回收，档案上只留下一行冰冷的编号……
“噗通”一声，赵崇山跪倒在地，泪水混合着口水，从他扭曲的嘴角流下。
他却像个饿了几个世纪的疯子，不停地咀嚼着，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呢喃。
“好吃……真他妈的好吃……”
在他将最后一口蛋糕咽下的瞬间，他胸前那枚精致的灶形徽章“咔嚓”一声，应声炸裂。
一道浓郁的黑雾从中仓惶逃逸，却被祭坛上冲出的火焰一把抓住，当场焚烧殆尽，发出一声不似人间的凄厉尖剑
陈三皮的眼前，系统提示清晰浮现：
【主线任务“送罚”进度98%……】
【“灶王令”已解锁。】
他抬起头，望向空。
那道属于他的、从b7地库带出的乳白色火焰，此刻正分裂成无数细丝，飘向远方。
但仍有最粗壮的一束，高悬于城市云端，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最后的指令。
他掏出手机，打开那张只有他能看见的系统地图。
代表西市的光点亮如白昼，而在全国范围内，除了之前那三百二十七个光点，此刻竟又有上千个、上万个新的光点正在被点亮。
有人在乡野的土坯房里点燃了老旧的土灶，有人在城市的高楼楼顶架起了烧烤用的铁桶，有人在地下防空洞里，用半截汽油桶升起了火焰……
星星点点的光，正以不可阻挡的势头，连成燎原之势。
陈三皮收起手机，轻声道：“火已经醒了……接下来，该问问是谁，点了那颗流星。”
西市祭坛的火焰依旧在燃烧，但那冲的火光，似乎比刚才柔和了许多，不再是愤怒的咆哮，更像是一支安静燃烧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