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整后的军需司像被北境的风洗过,往日飘着的霉味与铜臭全散了,连空气都透着冰碴子似的清爽。
青石板路扫得能照见人影,墙根堆着的积雪压弯了老槐枝,雪粒从枯枝上簌簌掉,砸在阶前融成细的水洼。
物资码得比军阵还齐整:东侧冬衣垛到半人高,厚实的棉絮把衣料撑得鼓鼓的,领口绣的“北凉”二字针脚密得透光,是城里绣娘连夜赶的,线色深褐,耐脏还显眼;
西侧玄铁军械擦得发亮,枪尖映着光,冷得扎眼,枪杆缠绳勒出规整的纹路,握上去不滑手;
墙角的被褥叠得四四方方,棱角比刀劈的还直,像一排待命的士兵。
案上账册纸页泛黄,狼毫字写得工工整整,数字旁的备注细到“三营张三,冬衣三尺七”,连领物饶按印都清晰可辨。
新任主事周砚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袍,布带束得紧,弯腰翻捡冬衣时,后领的褶皱里还沾着点棉絮。
他指尖蹭过棉絮时,能摸到工匠特意压实的针脚——
这批冬衣他盯了二十,每都去作坊守着,见着掺破絮的就当场烧,吓得工匠再不敢偷懒。
拿起一件凑到眼前,指腹数着领口的针脚。
“一、二、三……”
数到第三十针才松口气,轻轻放回垛上时,指节都带着郑重——
这可不是普通的棉衣,是弟兄们在妖兽谷守哨卡时,能护住命的东西。
“周大人!成了!”
轻快的脚步声踩碎院角残雪,“咯吱”响得欢。
年轻士兵陈武冲进来,脸颊冻得通红,鼻尖挂着汗珠,呼出的白气在唇前凝成雾团。
他攥着回执单的手都在抖,纸角被捏得发皱:
“各营冬衣全发下去了!老营的张叔当场就把棉衣裹上,冻僵的手往袖子里一插,眼泪都下来了,‘这辈子没穿过这么实诚的衣’!还有新兵蛋子,把衣服铺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看,摸一下棉絮就笑一回!”
周砚直起身,捶腰时指节按在腰眼的旧伤上——
那是三年前在西境,穿的掺絮棉衣挡不住风,冻出来的老寒腿。
目光越过院墙,落在城外乱葬岗的方向。
雪地里立着块无字碑,石面粗糙,是从矿场捡的废石,边缘还留着凿子的痕迹。
碑上结着薄冰,冰下嵌着几星暗红,是清算贪腐时溅的血,被雪冻住,像没化的疤。
陈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嗤笑一声挠挠头:
“还想那些蛀虫?他们连碑上刻字的资格都没樱这无字碑,就是告诉后人,这种货色不配留名。”
“不是想他们。”
周砚摇头,拂去肩甲的雪粒,指尖触到冰凉的布面,声音沉得像院角冻实的冰。
“是想起李三石临刑前的话——‘你以为换个主子就不贪了?’”
这话像块冰砸进院里,陈武脸上的笑瞬间僵了。
他攥紧回执单,指节泛白——
当年他爹领的军饷总少三成,账上写着“损耗”;
他穿的棉衣一扯就破,絮子里混着麦秆;
同乡被妖兽抓伤,要凝神丹时,账房“库存告急”,转头就见林资诚把药卖给了权贵。
那些冻得发紫的手指、病榻上撕心裂肺的呻吟,一下子全涌上来,刚暖起来的心,又被沉甸甸的凝重压着。
北风卷着雪粒打过来,刮在无字碑上“噼啪”响,像在抽当年的罪孽。
账册被风吹得翻页,边角卷起来,又被周砚按住。
碑上的暗红在风雪里,像睁着的眼,盯着院里的每一个人——
贪腐这东西,不是砍几个蛀虫就没聊,就像北境的雪,今扫了,明还可能下。
突然,北凉军的操练号角响了,雄浑得能穿破云层。
朝阳刚好从云缝里钻出来,金光照在玄色军旗上,“将不畏死,卒不惜命”八个红绣字亮得晃眼——
那线是用染了蜡的红丝绣的,风吹不褪,雨淋不淡。
周砚望着军旗,眼里的凝重慢慢化开,变成烧得旺的光。
他转身按住账册,指尖划过“足额发放”的字样:
“换主子容易,守本心难。但咱们军需司的根,不是官印,是弟兄们的手——他们握枪的手,冻得裂口子的手,得靠咱们护住。”
“大人放心!”
陈武挺了挺腰,长枪拄在地上,枪改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窜,脑子更清醒了。
“往后入库要双茹验,签字画押;军饷发的时候,营里要贴公示,一文钱都得明明白白!谁要是敢动歪心思,我第一个不饶他!”
周砚点点头,又看向那方无字碑。
雪还在下,碑石依旧冷,但他心里清楚,这碑不是给李三石他们立的,是给自个儿、给后来人立的——
碑上没字,可每个来军需司的人,都该看见碑缝里的血,都该记住:
贪一点,就可能冻僵一双握枪的手;
占一文,就可能塌了北境的墙。
朝阳越升越高,金光照在冬衣上,棉絮里透出细碎的光。
操练的号子还在响,和账册翻页的“哗啦”声撞在一起,脆生生的。
周砚弯腰抱起一摞账册,往库房走——
今还要核一遍灵药的库存,开春妖兽要醒了,弟兄们的伤,耽误不得。
院角的老槐枝上,积雪开始化,水珠滴在青石板上,像在数着往后的日子,一比一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