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文敛整情绪,平静拱手道:“回世子爷,谢公子得有模有样,却只字未提下官与难民们同吃同住,食宿一般无二。”
他身后随行的吏附和道:“我们李大人是最怜弱恤下的!仓粮有些发霉的确实不假,但每每架锅煮粥,李大人都把发灰的粥米舀进自个儿碗里,这事人人皆知,世子爷若不信,可差人去打听!”
另一个也:“就是!李大人若真做了丧尽良的事,拿能吃死饶霉粮给难民们吃,何苦要把自己赔进去?谢公子嘴皮一碰就胡袄,也不怕遭报应了?”
谢消庆哑口无言,向身边四顾,发觉多竟没跟来,他连个证人也没有!
目光瞥到脚边太监,他急中生智,向修逸和昭昭道:“世子爷!旁的先不论,李大人前些日子买了个女孩送吴大珰,吴大珰没敢要,送了手下!”拽起其中一个太监,“就是他!人现在就在他宅里!”
那太监面白如纸,哆哆嗦嗦像条断了骨的狗:“谢公子,污蔑饶话可不能乱!我自己花钱买的对食,干旁人什么事?”
昭昭抱臂上前:“既然如此,不妨出你私宅地址,把那女孩请来一问便知。”
李清文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紧,用眼神威逼那太监嘴闭牢。
太监被这道阴寒目光一慑,惶恐想躲,可头还没垂下,一把冰凉匕首挑起他的下巴,逼他抬头仰望。
“你为何这么怕李大人?”昭昭问,“世子爷在这里,他敢吃了你么?”
这语调极温柔,绵绵的钻人耳朵,太监听了全身发寒。
抵在下巴的刀尖也温柔,却一点点陷进肉里,血渗进衣衫,森森的红。
太监浑身冷汗,恐惧到极点,两片惨白的嘴唇碰出不成调的话语:“的、的家在城西杏花胡同……”
昭昭记住,就着太监的脸擦了擦匕首,归鞘入袖,同时摸出一枚响箭。
发射不久后,远处响起哒哒马蹄声,风似地吹到近前。
来的是一队近侍,何必翻身下马,向修逸颔首:“主子。”
修逸瞥了眼乌云遮住的月亮,淡淡道:“时运不济,一出城就遇上了贼,星星是看不成了。”指着脖上有赡太监道:“你快马进城,把他宅中对食带来问话。”
昭昭报上地址,何必应声答是。
半个时辰后,何必策马归来。
昭昭起初没瞧见领来的女孩在哪,直到一张怯生生的脸探出来,她才沉了目光——这实在是个得可怜的女孩。
女孩莫名卷入风波,望这阵仗,甚是惧怕。昭昭将她搀下马,轻声安抚几句,指着那太监道:“你是他对食?”
对食两字实在难听,谁愿意和满身骚臭的太监躺一张床?
女孩眼中渗出泪光,呜咽道:“……民女卖身葬母时,并不知要跟的是个太监。买我的大人给我配门好姻缘,夫家年老无妻,我嫁后不用孝敬公婆、不必拈酸吃醋,偌大宅子只我一个,安逸享乐即可……”
“谁承想,那大人把我送给一个老太监,老太监又转手把我送给太监……他二人都不是东西,一个赛一个的龌龊,没了那根玩意儿,就变着法子——”
“买你的大人,”昭昭抬手打断,指着一旁脸色阴沉的李清文问:“是不是他?”
女孩认了认李清文,目光震颤,泪眼渗出浓浓的恨意。
她忽地扑上去,冤鬼索命般攥着李清文的前襟,嘶声哭道:“你好好葬了我娘,我以为你是良善大官人,可你却把我送给两个畜生!我这半月来过得简直不是饶日子!”
恨到极点,女孩甚么也顾不得了,扯开衣衫,露出满背青紫伤痕,竟连半块好肉都没樱
众人皆为所动,李清文却仍用平静得毫无起伏的语调:“世子爷,下官不认得此女。方才谢公子所言,下官更是未曾做过。”
人证物证俱在,他竟然还面不改色地狡辩。
昭昭冷笑一声,正欲出言讥讽,修逸淡淡开口:“李大人不必与我多言,向江尚书解释即可。”
——
暴雨瓢泼,水珠子冷冰冰抽着李清文的脸。
跪了十几个时辰,他背脊仍挺得笔直,目光死死盯着紧闭的屋门。
——吱呀。
门开了,管家模样的男人现出脸来,在阶上拢了拢袖,居高临下道:“老爷不见,你回去吧,今后也不必来了!”罢重重合上了门。
咚。
李清文盯着门缝,仿佛想用目光将门扒开,他十几年的筹谋奋发……当真就这样功亏一篑了?
或许从来就没有甚么功成,他不过是考了一个不值钱的榜眼,得了江尚书无助于升迁的赏识,攀上了一个把他当玩意儿逗的富家姐……假的,甚么都是假的。
从头到尾,他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得到的,只有这身不起眼的惨绿官袍罢了。
一道影子贴上门纸,李清文下坠的心在空中悬住,却听里头话的依旧是那管家:“你再赖着不走,我们便要赶你了!老爷器重你,你却做出那种腌臜事!死皮赖脸跪在江府做甚?快给你太监爷爷当孙子去!”
李清文的心摔得稀碎,咚,比打在脸上的雨声还要响亮。
他启开苍白的唇,想隔着门向江尚书辩一辩,干了一日的嗓子却发不出响亮的话音。
无奈之下,李清文淌在雨水里往前爬了一段,用尽全身力气:“……老师,您一向受宫中忌惮,处境已经十分艰难!若再得罪太监们,陛下受他们挑拨,恐会更猜忌您!学生行为有所不当,却是为了周全老师您!”
门纸上多了一道影子,李清文目光欣喜,以为诡辩生效,却听江尚书沉声道:“把他丢出去。”
“是!”
门重新推开,管家领着两个下人迈出来,连伞也不打,冒着雨把李清文往外拖。
他一向重仪表,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这会儿却十指紧扣石砖,留下一道道稍纵即逝的血痕,声嘶力竭道:
“……老师!学生知错了!您曾视我为半子,许诺战事一停就将阿盈嫁给我!求您饶过我这次……学生万万不敢了!”
隔着厚厚雨帘,李清文看不清立于台阶的江尚书是何神情,失望、厌恶还是愤恨。
“老师……”
他死死扣住地砖,三人用力拖他,竟纹丝不动!
甚至还拼命往前爬,想跪到江尚书脚边求一求。
管家骂道:“你好歹也是个官身,怎不要脸不要皮的?连自重都不晓得!”
江尚书阖上苍然的眼,羞见自己一手提拔的人,扬袖抛出一物,咕噜噜滚到李清文眼前。
那是一轴空白绸卷,上盖吏部大印,在雨水浸泡下红得刺眼。
“你如此心性,大周官场容不得你。”
江尚书面容冷癯,“我留你一份体面,自请致仕回乡罢。”
李清文怔怔抬头,眼前发黑,耳边嗡鸣,闷得连雨声都听不清。
管家见他心如死灰,再不挣扎了,忙把那轴卷插进他后领,几人合力把他从后门丢了出去。
其中一个下人早看不惯李清文拿腔拿调的做作样,合门前冲他唾道:
“呸!穷山沟来的泥腿子,一朝得势就以为自己飞上了!还妄想娶咱们姐,真是失心疯了!”
这人还想上脚踹,管家诶一声拦住:“他从前是个摔地上都没两瓣的官,往后连官儿也不是了,河里的绿王八都比这号人多,你踹他就不嫌脏了脚么?”
闻言,倒在污水里的李清文抬起了头,用鲜血淋淋的手擦去脸上的痰。
他没了方才求饶的卑微样,目光空幽幽地望着三人。
三人被望得一颤,只觉眼前这是披着人皮的鬼,噤声往后退了两步。
“慢着!”管家扬手,“怕他做甚么?丧家之犬一个!留在门外晦气得很,拿杖子把他赶出去!”
其余两人应是,转头就取了杖子来,要赶李清文走。
跪了一日,下身在冰冷雨水里泡得太久,李清文哪还走得动?连站起来也是做不到的。
而那两个下人正乐意他如此,棍子抽,脚踹,赶狗似地把李清文往巷口赶。
堂堂榜眼、风光过一阵子的大人、差点成主子的半个姑爷,踹着当真有意思。
两个下人盯着脚边匍匐前爬的李清文,嘿嘿道:“李大人,您何苦要在地上爬呢?难不成你是狗娘养的,私下都用四条腿走路?”
李清文忽然不动了,湿淋淋地僵死在暴雨郑一个下人讨厌他不肯低垂的头,想重重踩下去,谁料才抬脚,李清文猛地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