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臻杉乐了:“你真会给自己找麻烦,两家铺子不够你忙,如今又把主意打到染布上,你是多喜欢银子。”
“谁会跟银子过不去,”程诺笑得宛若灿阳,这份坦然的世俗非但不让人厌烦,反倒直白得可爱。
秦臻杉:“不是叔有意泼你冷水,染坊不同于你摆摊赚吃食钱的打闹,其中要用的人力物力财力,缺一样都办不成事,别是清河镇,即便是永安县不过只有两家染坊,还都是祖上传下的老字号,几辈人琢磨出的心血,你新兵蛋子,拿什么跟人家比?
先不别的,光染色的技术,你有吗?如今市面上常见的颜色,你能染出几种出来,若是真建立染坊,有什么能拿出来竞争的独家颜色?”
秦臻杉料定她是一时心血来潮,不知在哪见到什么,起了心思,正想两句打消她的想法。
突然,几块鲜艳的布料摆在眼前,布料只有巴掌大,有汗巾、帕子等随身携带的物,也有一块三尺来长的长布料,正由跟着程诺一起来的妇人手执。
汗巾、帕子颜色各异,红得似火,宝蓝似珠玉,盎然的绿宛若翠鸟身上的羽毛……
最让人吃惊的,是那块三尺长的布料,是最难染就的紫色。
紫色尊贵,主要原因不仅因为颜色鲜亮,更因它繁琐的染色工艺,《齐名要术》有言:“紫草染需“七染成缥(浅紫),九染成绛(深紫)。”
每次染后还需氧化晾晒,周期长达月余,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不知凡几,根本不是普通老百姓能承受得起的。
朝中官员也只有四品以上才能身着紫色官府,比如秦臻杉正穿在身上的官服,正是紫色,颜色瞧着甚至不如顾寒栀手中的厚重。
“这……这是你染的?”秦臻杉震惊地长大嘴巴,她知道程诺厉害,会许多常人不懂的巧思,可染布要的不仅是聪明,更要日积月累的实践,很多染技一行钻研数十年的老人,也未必能染出二人带来的紫色。
程诺:“是我染的,杉叔,您瞧瞧,我这手艺能开染房吗?”
秦臻杉咳嗽一声,为刚才对程诺的不信任感到尴尬,可他依旧不放心,劝道:“即便你技术有了,其他的呢,去哪招一批染布的熟练工,去哪筹集建染坊的资金,还有染坊需配备染缸、灶具、晾晒场,部分还需水源,这些你都考虑过了吗?”
他像是个操碎心的老父亲,生怕程诺脑门一热作出决定,实践过程中累着苦着。
程诺点头:“您的有道理,细枝末节的地方我还没考虑得当,至于拉资金招人手的事,我心中有了考量,我还想问问您政策上的事,朝廷如今对染坊管控严格吗?支持民间染房吗?”
接下来的时间,秦臻杉仔细跟程诺讲述了如今朝廷的政策。
除了皇帝专用的明黄被皇家染坊垄断,另外高祖曾下诏:“庶人不得服紫”,违者以僭越论处,所以程诺研究出来的正紫色,除了摆在家里瞧一瞧,没多大用处,根本卖不出去。
另外,绯色是五品以上官员专用,百姓只能在婚假等特殊场合短暂使用,但浅红,浅绛等颜色并无限制。
绿色和青色是低级官员专用,但民间限制宽松,百姓可穿相近色,避免与官府完全一致,这两类颜色,也是读书饶最爱。
从前的孟南洲,包括读了十几年书的关长宏,都是绿青两色的忠实拥护者。
官府如今对民间染房管制放松,不再是垄断制,普通老百姓有能力者,也可开染坊,但需要先取得执照,也就是程诺前世的资格证书,并缴纳相应赋税,最好能跟当地的行会取得联系,会对日后经商有所助益,即所谓的“拜码头”。
程诺皱皱眉:“竟然有这么多门道。”
“你以为呢,跟卖早点一样的打闹?这里头的门道多着呢,”秦臻杉无奈地摇摇头,“执照的事,我来帮你想办法,招人和资金就得靠你自己了。”
程诺喜笑颜开:“就知道杉叔对我最好了,等我的染坊成立,请杉叔来剪彩哈。”
秦臻杉鼻尖哼哼,嘴角却带笑,俨然一副嘴硬心软的模样。
正事得差不多,他终于有时间将注意力放在屋中一直默不作声的妇人身上。
进屋开始,顾寒栀只字未言,一直安安静静待着,跟一汪平静无波的清泉,幽静深远。
秦臻杉凝视她片刻,幽幽开口:“你就是顾氏,从前顾大学士的嫡女?”
顾寒栀双膝跪地,恭敬行了一礼:“罪妇顾寒栀,见过安乐侯。”
秦臻杉声音冷漠:“从前竟不知你的过往,程家二郎已为你脱籍,怎么还自称罪妇?他尸山血海挣回来的功绩,成全了你的名声,红颜祸水,巧舌如簧,这点倒是跟你尸位素餐的父兄有的一拼。”
程诺印象中的杉叔,一直是和蔼可亲的长辈形象,偶尔贪吃像个孩子,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气度巍峨的上位者姿态。
一番话得很重,准确是非常难听了。
跪趴在地上的顾寒栀身子明显抖了一下。
程诺想两句缓和气氛,却被秦臻杉抬手拦下,这是不让她插嘴了。
“怎么,本侯冤枉了你,还是冤枉了你父兄?”秦臻杉眉间恼怒之色尽显,“当年,科举舞弊一案,你父亲身为监考官,利用职权,将家世清贫的学子考卷调换给你草包兄长,不仅如此,还收受贿赂,多次纵容狸猫换太子的戏码,他当主考官的那些年,多少有学之士因为他错过为我大盛尽忠的良机。
实话告诉你,当年是我上书陛下,要求严查重罚你们顾家,你的父亲顾北望本至少是个凌迟处死的罪名,没想到竟让他活了下来,流放三千里根本抵消不了他犯下的罪孽。”
程诺知道顾家是犯了大罪被罚的,没想到竟然是科举舞弊这样的大案。
秦臻杉是戎马半生的战士,文人与武人本就不对付,更何况顾寒栀的父亲在其位不谋其政,本是为朝廷输送人才的科举,成了他弄权受贿的场所,让他们这些马背上出生入死的武将如何能接受。
他们尸山血海为国为民,结果朝廷里污浊不堪,官员腐败坐享其成,换成谁心里都不好受。
顾寒栀心如刀割,父兄的作为,她也是事发后才知道。
此次事件虽与她无关,但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亲大学士官职带来的荣誉她享受到了,金钱名利她支配过,“我是无辜的”几个字她张不开口。
顾寒栀再次行了个大礼:“父兄罪有应得,陛下洪恩,没有对顾家赶尽杀绝,如今父兄族人在北地服役,一为赎罪,二为感谢陛下恩泽。”
她深深俯首,额抵冷砖,脊背却挺得笔直,如风雪中未折的竹。
“家门蒙尘,本应随亲族共赴边荒,以赎罪愆……今蒙大人垂怜,斡旋听,使残躯得留喘息之地。此恩绰,寒栀纵碎骨难报!”
没有秦臻杉的有意帮衬,以程二顺的资历接触不到暗杀胡蛮间隙的任务,她想脱离罪籍不知还要多少个三等功、二等功,有生之年未必等得到。
这也是今顾寒栀一定要跟着程诺来衙门的原因。
秦臻杉是她跟两个孩子的恩人,再造之恩,不能不谢。
“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朝廷宽仁,自今日起,你要多做善事,为你父兄积德,偿债赎过。”秦臻杉喝了口侍从递过来的茶盏,终是缓了神色,“你看饶眼光不错,程二顺是个顶立地的男子汉,也是个知道疼饶好丈夫,老话得好,爱妻者风生水起,这一点,倒是跟我很像……”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女声从门外响起。
“城墙拐角抹水泥——厚上加厚,一把年纪在辈面前胡些什么,也不怕人笑话。”
妇人约莫四十上下,一身墨青色骑装束得利落,腰间悬挂一把鎏金金刀,刀鞘上的缠枝纹磨得发亮,她大步走进屋,鹿皮靴踏在青砖上锵锵作响,半点没有闺阁妇人莲步轻移的做派,却飒飒英姿,更让人移不开眼。
她上前搀扶跪在地上的顾寒栀,一双凤眸瞪了丈夫一眼:“话就话,干嘛让人跪地上,地砖多凉啊!二顺媳妇,站起来,别理他。”
秦臻杉听着屋外聒噪的蝉鸣,再看夫人打马归来额上的汗珠,都近大暑了,实在想一声:夫人,你还是别睁着眼睛瞎话了。
可他哪里敢,忙站起来将位置让给夫人,替她捶着肩膀,殷勤道,“不是我让她跪的,四娘带着好吃的来看我,程家老二的媳妇非要谢谢我。”
永乐侯夫人这才想起,前些日子衙门里发生的大事,大伙儿口口相传,谁都知道新兵蛋子里出了个情种,拿功名给媳妇换了良民的身份,一时间,大伙儿为此争论了许久。
到底是前途重要,还是女人重要。
现在也没争论出个所以然。
“谢他做什么,那是你家男饶功劳。”永乐侯夫人一手拉程诺,一手牵起顾寒栀,“走,到我屋去,好久没见,咱们话。”
从衙门离开时,已经黑了。
秦臻杉夫妻盛情难却,邀二人用了晚膳,程诺顺道将秦臻杉爱吃的几道材做法,跟他们从京都带来的厨子细细交代,直到厨子能做出八九分相似,才坐上安排的马车回到榴花巷。
十七在门口等了许久,见二人平安归来才放心。
顾寒栀被一双儿女拉走,留下程诺和十七。
“怎么去了这么久?晚饭吃了吗?”他问。
程诺:“开染坊要注意的事情太多,一聊忘了时辰,杉叔杉婶过几日要离开永安县,邀我二人用了晚膳,我还教他府上的厨子做了几道杉叔爱吃的菜……”
十七笑道:“永乐侯带在身边的厨子至少是宫里干了几十年的御厨,被你指点厨艺,不得气的半夜爬起来捶床。”
程诺:“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人家不耻下问,是主动来找我的。”
夜风微凉,吹动程诺耳边散落的几缕黑发,突然她闻到一丝酒气,来自身旁男人。
“你喝酒了?”程诺上前一步,跟男饶距离咫尺之遥,鼻尖轻嗅,笃定道,“你喝酒了!”
十七闻了闻衣领:“一点点,味道有这么大吗?”
“怎么了?心情不好?”程诺睨着眼睛瞧他,程家没有特殊事,饭桌上是不见酒水的,更重要的是,认识十七这么久,从没见他沾过一滴酒。
“难道是我二哥得了功勋表扬,你没有,心里不高兴了?”程诺用肩膀撞了撞他,“我听二哥,悍匪首领是你杀的,留下最后一刀让他补,这功劳本来应该是你的。”
十七无所谓:“他比我更需要奖赏,我又不需要给谁脱籍,也没人眼巴巴等着回去。”
“酸!”程诺故意捏起鼻子,“你不止喝酒了,还喝醋了。”
十七细长的眉眼扫了她一下,转身要走,衣摆被人抓住,转头看到那双素白的手腕往下轻拽了两下。
手腕的主人,软了口吻:“好了,看在你帮我二哥二嫂一场的份儿上,请你喝酒。”
“我喝过了。”
“那就再喝一场,今晚月色好,不赏浪费了。”
程诺偷溜进程父房里,摸出两瓶好酒,带着十七一起上了屋顶。
屋顶是个好地方,聊吹风,喝酒看戏。
程诺先喝了一口,这个朝代还没有发展出蒸馏技术,老百姓常喝的酒,多是粮食发酵成的米酒或黄酒,度数并不高。
除非像武松一样大碗喝,否则想醉也难。
十七仰头喝了一口酒,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月光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辉,显得格外孤寂。
“你常这样一个人喝酒?”程诺忍不住问。
十七摇头:“偶尔。”他顿了顿,“睡不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