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神色各异。
国子监大论,不光有心学和理学大儒讲道,还有当朝大员论学。
早晨是心学的专场,下午才到理学开讲。
国子监中央早早搭好了廊台,众人默契地提前到场听讲,杨廷和眼睛微眯,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费宏虽然神情严肃,但脚却摆得极为舒展。
“这个问题不好答”毛纪轻声叹道:“知行合一难!常人皆以知为知,行为行,王阳明却知行一体,其中真意难解!”
蒋冕后背靠在四角官帽椅上,笑了笑,“自陆象山之后,心学虽然式微却偶有人才,时至今日,也有不少惊才绝艳的人物”
杨廷和抬起头,“鹅湖之会没有论出对错,如今也难分是非,到底是各家展示实力!”
话音刚落。
人群中一长须的清瘦文士登台,他先是对王阳明拱手一礼,随即笑道:“这个问题,就由我来替先生回答吧”
“这人是今年新上任的御史聂豹吧?”费宏突然开口。
毛纪点点头,“他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后来到华亭县担任知县,今年年初陛下调任各地官员入京,他因为政绩卓着被提拔为御史。”
“聂豹曾经向心学大儒刘霖求学后来又拜师严嵩,此人推崇阳明心学,但今日却是第一次亲眼见王阳明。”
蒋冕故作无意地提起。
杨廷和立刻便问道:“严嵩午后会来开讲吗?”
“他妻子旧疾复发,需要他在家照顾,因故不能到场”费宏着,眼神冷了几分。
严嵩现在风头正盛,对江南士子的影响力也是与日俱增。
现在不来,显然是不想节外生枝。
“是真病还是假病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归属于理学。”杨廷和淡淡道。
聂豹朗声道:“先生所言的知,并非口头承认,理论认同的知,诸位可认同?”
王阳明脸色欣然,微微点头。
下方众人有人一头雾水,有人若有所思,还有人抓耳挠腮。
发问之人,仍然暗自不不屑,又一个故有玄虚的人。
王阳明那话里的意思不是很明确吗?
为什么知行合一?
因为知道了就会去做呀
知而不为,非真知也。
你看是不是在耍流氓,让人越想越生气。
如此理论,就仿佛拿一个装满银票的陶罐,来论证陶罐本身就很值钱。
“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他高吟道。
他的声音随着风在国子监内回荡,如洪钟大吕,似当头棒喝。
“知痛、知饥、知寒、知热,知是直接体悟上的认知。”
“如在五谷轮回之所,即使是鼻子生病的人也“知道”“这里”“应该”很臭,这和直接闻到臭味才“知道”这里臭不同。”
他挥手一指,“知行合一,吾妄言之。”
“只有当行动才算知道,也就不存在先知而后行,正是因为你先知道了却没有行动,那就等于你不知道。”
王阳明起身大笑,“与吾之意不差矣!”
他环顾四周,冽冽西风鼓荡袍袖。
日光倾投落在他身上,与红色的官服产生极大的反差,让人眼中有只有此一饶错觉。
“吾言知行合一,汝等岂知宗旨立意乎!”
他一甩大袖,“若不知,论其有何用?”
“知行一体还是知行分开尚且算是事,若不知吾之宗旨就随吾学习,才是真正无用!”
他双手展开,笑道:“如此,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罢了!”
发问那人脸色阴晴不定,跳出问题本身去回答问题,好一个王阳明!
但他似乎又不甘心,憋了半又问道。
“先生,何为生死?”
“昼夜即为生死”
“何谓昼夜?”
“你知昼,自然就懂夜”
那人怪笑道,:“这是什么圣贤道理?还有人连白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指头顶大日,“日光之下即为白昼,我眼中所见即为白昼”
两人一番问对,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廊台之上,一众大儒也不由深思。
何谓生死?
邵元节轻声自语:“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杨廷和出神,“生有所立,死而不朽,身固可贵,义重于生。”
王阳明的回答,却再一次超出了所有饶预料。
他信步走下高台,来到众人之郑
“汝岂知昼呼?”
“日日懵懵而兴,蠢蠢而食,做事不知其然,事情做完不知其所以然,终日昏昏,只有梦昼”
一番言辞,极为辛辣讽刺。
众人听得面红耳赤。
有人不知道为啥起床,为啥吃饭,为啥做事。
身躯离开床板,灵魂却睡得香甜。
王阳明话里话外,仿佛都在大多数人都只是活着。
问话的人如遭雷劈,一时间呆愣在原地不再动弹。
这句话的杀伤力属实太大。
在他耳中听到的,“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不知是过于羞耻,还是心里极度愤恨,他发出了最后一声。
“何以为人?”
王阳明的回答异常干脆,堂堂正正做个人。
他迎风走上高台,立于地之郑
伴着阵阵松涛,和着景阳钟呜,高唱道。
“昂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外望,无我这般人!”
擒龙打凤,直截帘。
如此狂傲,如此奔放,把心学作为人学的根本要义,彻底且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出来!
杨廷和猛地起身,在座诸人皆神色大变。
诗是陆象山的诗,心是王阳明的心。
怎样做人,不需要他人来约束,去发挥自己的本心,我就是独一无二的我。
一诗吟罢,余韵悠长。
王阳明整肃衣冠,双手合揖对众人一礼。
众人正色,回以一礼。
人群中有学子仕人,有贩夫走卒,有垂垂老朽者,有芳华正茂者。
他们的动作并不一致,有的快有的慢,有的标准有的生疏。
无一例外,他们歇—新礼。
杨廷和抚掌而叹,“千载一人,真大气魄,大气象也”
朱厚熜站在廊台侧后方一个角落里,也双手交叉合揖。
皇帝是第三日的大论才会到场,在这里只不过是一个好学的“文人”。
他带了一张特制的面具,纵使气度斐然,也只会让人以为是某个贵公子,联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