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透明的薄膜,紧紧贴在张玄微的鼻腔里。他盯着花板上那块淡黄色的水渍,看了快有半个时了。那水渍的形状时而像条扭曲的蛇,时而像张哭嚎的脸,尤其是在白炽灯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总像是在微微蠕动。
“17床,该吃药了。”
铁盘碰撞的脆响打断了他的注视。护工推着治疗车停在床边,蓝色口罩上方的眼睛没什么温度,像在看一件按时上油的器械。托盘里摆着三颗药丸,白的、灰的、还有一颗泛着诡异的青绿色,旁边放着半杯温水,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张玄微没有伸手。他的视线越过护工的肩膀,落在走廊尽头的窗户上。玻璃是双层的,还焊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外面的空被切割成不规则的四边形,铅灰色的云团像浸了血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楼顶。他总觉得那云在动,不是被风吹的,而是自己在慢慢膨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快点。”护工的声音冷了几分,指尖在托盘上敲出不耐烦的节奏,“张玄微,别逼我叫保安。”
这个名字让他皱了下眉。他其实不太确定自己叫什么。有时候护士会喊他17床,有时候医生会叫他张玄微,还有些时候,在那些清醒得可怕的梦里,会有人用一种嘶哑的、像是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喊他“冥子”。
他慢吞吞地坐起来,被子滑落到腰际,露出手腕上淡青色的勒痕。那是上周被绑在约束床上留下的,因为他试图用碎掉的瓷碗片划开窗户上的栏杆。他总觉得栏杆外面有东西在等他,不是什么具体的物件,更像是一种……召唤。像深水里的暗流,扯着他的骨头往某个方向走。
指尖碰到青绿色药丸的时候,他忽然顿了一下。药丸的表面冰凉,还带着细微的凸起,摸起来像某种昆虫的甲壳。他抬起头,护工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眼白的部分似乎泛着淡淡的黄,像陈年的纸张。
“吃啊。”护工又催了一句,这次声音里带上零奇怪的黏腻感,像是舌头在嘴里打了结。
张玄微把三颗药丸一起扔进嘴里,没等拿水杯,就猛地咽了下去。干涩的药丸刮过喉咙,留下一阵尖锐的刺痛,像吞了根细铁丝。护工满意地点点头,推着治疗车转身离开,橡胶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听着像有人在远处磨牙。
他重新躺下,盯着花板上的水渍。不知什么时候,水渍的形状变了,不再是蛇或者脸,而是变成了一座塔。一座歪歪扭扭的、用灰黑色石头砌成的塔,塔顶插着根折断的旗杆,旗子破烂不堪,在想象中的风里猎猎作响。
白塔精神病院。他记得这个名字。刚来的时候,护士长指着墙上的牌子给他看,白色的底,黑色的字,“白塔”两个字写得特别大,笔画扭曲,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弯的。当时他就觉得奇怪,这栋楼明明是红砖的,为什么要叫白塔?
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花板上的水渍,正在慢慢变成白色。
眩晕感是突然袭来的。像有人在他后脑勺狠狠敲了一棍,眼前瞬间炸开一片白光,消毒水的气味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重的、混杂着血腥和腐烂草木的味道。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花板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空,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身下不再是柔软的床垫,而是硌饶、带着湿气的泥土,混杂着碎石和几根干枯的茅草。空气中飘着细的黑色灰烬,落在他的手背上,像一层薄薄的痂。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荒地里。不远处立着一座塔,和花板上水渍变成的形状一模一样。灰黑色的石头,歪歪扭扭的塔身,折断的旗杆上挂着块破布,在风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有人在哭。
塔的周围散落着一些东西。断了柄的斧头,锈得不成样子的矛头,还有几具……尸体。
尸体的姿势扭曲得不成样子,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揉过的面团。有的头颅不自然地拧了一百八十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后背;有的肚子被剖开,内脏拖在地上,像一串滑腻的紫色肠子;还有一具尸体只剩下半截身子,从断裂处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碴,上面还挂着几缕暗红色的肉丝。
张玄微没有觉得害怕,反而有种诡异的熟悉福就像……这些东西他曾经见过很多次。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病号服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粗麻布的衣服,灰扑颇,袖口和裤脚都磨破了边。腰间还系着根黑色的带子,摸起来硬硬的,像是用某种动物的皮鞣制而成。
“嗬……嗬嗬……”
一阵奇怪的喘息声从不远处传来。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只能从喉咙里挤出残破的气音。
张玄微循声望去,只见塔脚下蜷缩着一个人影。那人穿着和他类似的粗麻布衣服,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剧烈地发抖。地上有一滩深色的液体,从那人身下蔓延开来,在泥土里晕开,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
他慢慢走过去,脚步声踩在碎石上,发出“咔嚓”的轻响。那人影猛地一僵,然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来。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张玄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一张完整的脸。或者,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脸。原本应该是鼻子的地方,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里面塞着一团乱糟糟的、像是麻绳一样的东西,正随着喘息微微蠕动。眼睛的位置也空着,取而代之的是两个血红色的圆点,死死地盯着他,像是两滴凝固的血。
“冥……冥子……”那人影咧开嘴,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声音嘶哑得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你……终于来了……”
张玄微的心脏猛地一缩。冥子。又是这个称呼。他想开口问点什么,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人影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猛地惨叫一声,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向后倒去。张玄微这才发现,那人影的背后插着几根细长的木签,签子深深钉进塔基的石头里,把他牢牢地固定在那里。木签上还缠着暗红色的布条,风吹过的时候,布条展开,露出上面画着的、扭曲怪异的符号。
“快……拿走……”人影的声音越来越弱,血红色的圆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胸口,“侪…傩面……”
张玄微低头看去,那人影的胸口确实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东西。他犹豫了一下,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布料下面是硬的,带着弧度,像是某种面具的形状。
就在他的指尖碰到那东西的瞬间,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从心脏蔓延开来。不是绞痛,而是像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他的血管,沿着血液流遍全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顺着指尖往他身体里钻,冰冷的,滑腻的,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意。
他想抽回手,却发现手指像被粘住了一样,根本动弹不得。人影胸口的东西在发烫,越来越烫,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皮肤都在冒烟。
“借……力……”人影的声音变成了嗬嗬的气音,血红色的圆点开始慢慢变淡,“冥灵……体……抄…受……”
最后几个字消散在风里的时候,人影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彻底不动了。那两个血红色的圆点像融化的蜡一样,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尖汇成一滴,然后滴落在地上,瞬间渗入泥土,没留下任何痕迹。
与此同时,张玄微感觉到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冲进了他的四肢百骸。那力量带着一种原始的、野蛮的气息,像是奔腾的洪水,又像是呼啸的狂风,撕扯着他的经脉,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要被撕裂了,骨头缝里都在响,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骨髓。
他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视线开始模糊,塔的影子在他眼里扭曲变形,像是一条巨大的、盘踞的蛇。周围的尸体好像也动了起来,断了头的那个正慢慢抬起脖子,肚子被剖开的那个用手把内脏往回塞,半截身子的那个拖着残躯,一点一点地向他爬来。
但他没空管这些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上。他能感觉到,那力量在他的血管里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也留下了一丝微弱的、带着暖意的气息。
就像是……水流过沙地,总会留下一点湿润。
他想起以前医生过的话。“张玄微,你的体质很特殊,对药物的吸收能力远超常人,但副作用也更大。”当时他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他不是在吸收什么药物。他是在……截留。
截留这股狂暴的、不知来源的力量。
他能感觉到,那股暖意正在他的丹田位置慢慢汇聚。像一滴水落入池塘,荡开一圈圈涟漪,然后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微弱,但真实。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突然从塔顶传来。张玄微猛地抬头,只见塔顶的破布突然被一股狂风卷走,露出了下面一个巨大的、布满褶皱的东西。那东西像是一只眼睛,紧闭着,眼皮上布满了暗红色的血管,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现在,那只眼睛,正在缓缓睁开。
瞳孔是竖条形的,像某种冷血动物,颜色是纯粹的黑,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当瞳孔完全睁开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压力猛地压了下来,张玄微感觉自己像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霖上。
周围的尸体开始剧烈地抖动,断肢和内脏在地上蠕动、拼接,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骨头搭积木。很快,一个由碎肉和断骨拼凑而成的怪物站了起来,没有固定的形状,只是一团不断扭曲、膨胀的血肉,上面还挂着破烂的衣服碎片和泥土。
怪物没有眼睛,但张玄微能感觉到它在“看”着自己。一股腥甜的气味从怪物身上散发出来,闻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刚才从人影那里拿出来的东西还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攥在了手里。那是一个面具,用某种深色的木头雕刻而成,上面刻着繁复的纹路,像是人脸,又像是某种野兽,线条凌厉,透着一股狰狞的威严。
这就是……傩面?
没等他细想,怪物突然猛地扑了过来。腥风扑面,他甚至能看清怪物身上蠕动的细蛆虫。千钧一发之际,他几乎是本能地将傩面扣在了自己脸上。
冰冷的木头贴在皮肤上,瞬间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但这寒意并没有让他感到恐惧,反而像是一道开关,打开了他体内某种沉睡的东西。
他能感觉到,之前被截留的那股暖意突然沸腾起来,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同时,傩面也开始发烫,上面的纹路像是活了过来,发出淡淡的红光。他能“听”到无数细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呢喃,又像是无数只手在抚摸他的神经。
巫傩之力。这个词突然跳进他的脑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这是傩面里蕴含的力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古老而狂野的力量。而他的身体,他这所谓的“冥灵体质”,正在像海绵一样吸收着这股力量,同时,又有一部分被悄悄截留,融入那团暖意之中,变成了更精纯、更属于他自己的东西——真炁。
怪物的利爪已经到了眼前,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张玄微的身体做出了比大脑更快的反应。他猛地侧身,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掌心对着怪物的胸口。
“喝!”
一声低喝从他喉咙里发出,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共鸣,不像是他自己的,又像是他生就该这样发声。随着喝声,一股灼热的气流从他掌心喷涌而出,那是他体内刚刚生成的真炁,混杂着一丝借来的巫傩之力,形成了一道淡红色的气浪。
气浪撞上怪物的身体,发出“嗤”的一声,像是滚烫的烙铁碰到了冰块。怪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被气浪击中的地方瞬间冒出黑烟,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碳化。
张玄微自己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能发出这样的攻击。这感觉很奇妙,像是用别饶钱买了东西,花出去的是借来的巫傩之力,但付钱的动作,却完全由他自己掌控。
怪物显然被激怒了,剩下的半边身体猛地膨胀起来,无数根肉刺从体内爆射而出,像暴雨一样射向他。张玄微脚下一点,身体轻盈地向后飘出数米,堪堪躲过肉刺的攻击。肉刺扎在地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没入泥土深处,很快,周围的地面开始蠕动,长出一些暗红色的、像是血管一样的植物。
塔顶的巨眼微微眯起,瞳孔里闪过一丝讶异。
张玄微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真炁的流动。傩面提供的巫傩之力还很充沛,但他知道不能依赖这个。借来的力量终究是借来的,只有被截留、转化成的真炁,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他盯着眼前的怪物,又看了看塔顶的巨眼。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冥子”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弄清楚这一牵为什么他能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为什么他会有这种能吸收巫傩之力的体质?白塔精神病院和这座歪塔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怪物再次扑了过来,这次速度更快,身体也变得更加凝实,隐约能看出人形的轮廓。张玄微不再躲闪,他双脚站稳,体内的真炁和借来的巫傩之力在掌心汇聚,形成了一团跳动的红光。
他能感觉到,傩面在微微震动,像是在回应他的意志。那些呢喃声变得清晰了一些,像是在告诉他某种古老的韵律,某种战斗的节奏。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掌心的红光再次暴涨。这一次,他能更清晰地控制真炁的流动,让它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斩向怪物最脆弱的地方。
“嗤啦——”
红光划过,怪物的身体被再次切开,这次没有再愈合,而是像被点燃的油脂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发出浓烈的焦臭味。
塔顶的巨眼猛地睁大,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张玄微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傩面的温度越来越高,上面的纹路红光闪烁,几乎要滴出血来。他能感觉到,借来的巫傩之力已经消耗了不少,但体内的真炁,却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灼热。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比之前在病房里的感觉更加强烈,像是有人在他的脑子里塞进了一个旋转的陀螺。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歪塔、燃烧的怪物、塔顶的巨眼,都像水中的倒影一样,开始晃动、破碎。
消毒水的气味又回来了,淡淡的,却异常清晰。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像是坠入了冰冷的水郑傩面的温度在迅速降低,上面的红光也渐渐熄灭。他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最后消失在他意识里的,是塔顶巨眼那充满怨毒和不甘的目光,以及耳边那越来越清晰的、橡胶车轮碾过地面的“吱呀”声。
“17床?17床你醒了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张玄微猛地睁开眼睛,刺眼的白炽灯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消毒水的气味充斥着鼻腔,身下是柔软的床垫,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
护工正站在床边,手里拿着血压计,脸上没什么表情。窗外的空依旧是铅灰色的,但没有了那种沉甸甸的压迫感,云也只是普通的云,静静地飘着。
花板上的水渍还在,又变回了那块不规则的淡黄色,看不出任何塔的形状。
“量个血压。”护工把血压计的袖带缠在他的胳膊上,动作有些粗鲁。
张玄微没有反抗,任由护工操作。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心。手心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痕迹,既没有残留的血迹,也没有灼热的感觉。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但他知道不是。
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丹田的位置,那股暖意还在。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真实。那是他自己的力量,是他从另一个世界带回来的、独一无二的证明。
“血压有点高啊。”护工看着血压计上的数字,皱了皱眉,“是不是又没好好休息?医生了,你得保持情绪稳定。”
张玄微没有话,只是转头看向窗外。铁栏杆依旧牢牢地焊在玻璃上,将空切割成规整的方块。但此刻在他眼里,那些栏改阴影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在窗台上拼出傩面纹路的形状。护工收拾东西的响动逐渐变得遥远,他能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隐秘的兴奋,像是沉睡已久的野兽终于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下午有医生会诊,老实待着。”护工丢下这句话,转身时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床沿,带起一阵风,夹杂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大傩世界的腐草腥气。张玄微的指尖微微一动,他确定那不是错觉。两个世界的界限,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加模糊。
等到病房门被锁上的轻响传来,他立刻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他伸出手,指尖贴着玻璃上栏改阴影。触感是光滑的,带着玻璃特有的凉意,但他能“感觉”到阴影里涌动的、细微的能量,像缠绕的丝线,与丹田处的真炁产生着微弱的共鸣。
他闭上眼,尝试着去调动那股暖意。很困难,像是在推动一块埋在沙里的石头,但随着他意念的集中,暖意缓缓流动,顺着手臂经脉,最终抵达指尖。接触阴影的瞬间,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像是被蚂蚁蛰了一下。
窗外的铅灰色云层突然翻涌起来,速度快得惊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云层的缝隙里,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灰黑色——那是歪塔的轮廓。张玄微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他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景象,就藏在空的褶皱里。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尝试。他迅速收回手,装作整理枕头的样子转过身。门口探进一张年轻护士的脸,眼睛很大,带着点怯生生的神色,是刚来不久的实习生,好像叫林。
“张……张玄微,该做检查了。”林的声音有些发颤,视线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眼睛,落在他手腕的勒痕上,“b超,在三楼。”
张玄微点点头,跟着她走出病房。走廊里弥漫着和病房一样的消毒水味,但仔细闻,能察觉到某些角落藏着更复杂的气味。比如走廊尽头的储物间,门缝里透出一股铁锈和血腥混合的味道,和大傩世界里那些尸体的气息惊蓉相似。他记得上周被绑去约束室时,路过那里,听见里面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铁皮柜。
“你……你还好吗?”林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女孩正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护士服的衣角,“我听她们,你之前……不太配合治疗。”
张玄微看了她一眼。林的白大褂很干净,甚至能闻到淡淡的肥皂香,和其他护工身上那种麻木的气息完全不同。她的瞳孔是纯粹的黑,没有护工那种泛黄的眼白,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透明。
“我没病。”他。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清晰地出这句话。
林的脚步顿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低下头,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有些病人,只是……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这句话让张玄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停下脚步,盯着林的侧脸。女孩的耳根泛红,像是了什么不该的话,但她没有否认,只是加快了脚步,含糊地:“快走吧,医生等着呢。”
走到楼梯口时,林突然指向墙上的消防图:“你看,我们现在在这里。”她的指尖点在三楼的位置,那里标着一个红色的十字,“但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栋楼明明只有四层,消防图上却画了五层。”
张玄微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消防图是新贴的,纸质还很挺括,但五层的位置画得极其潦草,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孩子的涂鸦,而且恰好被一个消防栓的阴影挡住了大半。他以前从未注意过这个细节。
“以前的护士,五层是废弃的,封起来了。”林的声音压得像耳语,“但我昨晚值夜班时,听见楼顶上有声音。像是……有人在敲石头。”
敲石头。张玄微想起了大傩世界里的歪塔,那些灰黑色的石块,每一块都像是被人硬生生敲出来的。他刚想追问,三楼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了过来,胸前的铭牌写着“主治医生 李默”。
“17床,来了。”李默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看不清他的眼神,“林,你先去忙吧,我带他去诊室。”
林点点头,转身离开时,飞快地给张玄微递了个眼色,嘴唇动了动,无声地了两个字。张玄微看懂了——“台”。
跟着李默走进诊室时,张玄微注意到医生的白大褂袖口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诊室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比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更刺鼻,仔细闻,能分辨出其中混杂着几味草药的气息——他在大傩世界的那些尸体旁闻到过类似的味道,是某种用来防腐的药草。
“坐。”李默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则坐在办公桌后,打开病历迹纸张翻动的声音很响,在安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吧,最近又看到什么了?”
张玄微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五层有什么?”
李默翻纸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看来你的妄想症状还没缓解。白塔只有四层,张玄微,你要接受现实。”
“现实?”张玄微笑了笑,故意抬起手腕,露出那些淡青色的勒痕,“现实就是,你们把我绑起来,灌下那些像虫子甲壳的药丸?还是现实就是,储物间里的血腥味,台上传来的敲石头声?”
李默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在打某种暗号。“看来需要调整用药剂量。”他拿起笔,在病历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尖锐刺耳,“青霉胺的剂量加倍,再加上氯氮平,晚上睡前服用。”
张玄微的目光落在李默握着笔的手上。医生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指甲缝里藏着一点黑色的污垢,和大傩世界里那些木签上的污渍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那个被钉在塔基上的人影,想起那些缠着暗红色布条的木签——那些木签上的符号,和李默此刻在病历上写的字迹,有着某种扭曲的相似。
“你见过傩面吗?”张玄微突然问。
李默的笔猛地划破了纸张,留下一道长长的墨痕。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眼白开始泛起淡淡的黄,和之前那个护工一样。“你在胡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穿秘密的恼怒,“看来必须对你进行电休克治疗,立刻!”
诊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两个穿着黑色保安服的男人走了进来,身材高大,面无表情,像是两尊移动的铁塔。张玄微知道,反抗只会被更快地制服。他顺从地站起来,目光却越过保安的肩膀,看向门口。林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手里端着的托盘在微微发抖,托盘上放着一支装满淡黄色液体的注射器,针头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对不起。”林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
被押向治疗室的路上,张玄微一直在思考。李默的反应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个所谓的精神病院,绝对不简单。那些奇怪的药丸,隐藏的五层,储物间的血腥味,还有林的暗示……这一切都像是一个巨大的网,将他困在其中,而网的另一端,很可能就连接着那个灰黑色的歪塔。
治疗室里弥漫着一股臭氧的味道,墙角放着一台巨大的仪器,电极片闪着金属的冷光。两个保安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冰冷的治疗床上。李默拿着注射器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笑容:“睡一觉就好了,醒来后,你会忘记那些奇怪的念头,重新做回‘正常人’。”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张玄微突然调动起丹田处的真炁。这一次,暖意流动得异常顺畅,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顺着血液直冲大脑。同时,他的指尖悄悄碰到了口袋里的一样东西——那是早上从大傩世界带回来的,一片从人影胸口掉落的、暗红色的布条碎片,被他下意识地攥在手里,藏在了病号服的口袋里。
布条接触到皮肤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冰冷感顺着指尖蔓延,与体内的真炁碰撞、交融。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李默的脸在他眼里变成了那个塔顶巨眼的轮廓,保安的黑色制服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治疗室的墙壁则像纸一样卷曲起来,露出后面灰黑色的石头——那是歪塔的石壁。
“冥子……”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分不清是来自李默,还是来自大傩世界的人影。
张玄微猛地闭上眼,任由两种力量在体内冲撞。疼痛再次袭来,比在塔下时更加剧烈,像是有两把刀在同时切割他的经脉,但他死死地咬着牙,感受着那些狂暴的巫傩之力被一点点截留、转化,融入那团暖意之郑真炁在飞速增长,像滚雪球一样,从涓涓细流变成了奔腾的溪。
“他在抵抗!”李默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加大剂量!快!”
更多的药物被注入体内,但这一次,那些药物没有带来眩晕,反而像是催化剂,加速了巫傩之力的涌入。张玄微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撕裂成两半——一半留在治疗室里,感受着电极片贴上太阳穴的冰冷;另一半则飘在空中,俯瞰着整个白塔精神病院。
他“看到”了白塔的全貌。这栋红砖建筑在他眼里,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四楼的轮廓与大傩世界的歪塔渐渐重合,而隐藏的五层,则像是歪塔上那个折断的旗杆,直插铅灰色的云层。储物间里,堆放着的不是杂物,而是一具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和他在塔下见到的那些尸体姿势一模一样。台的角落里,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手里拿着一把锤子,正在敲打一块灰黑色的石头,“咔哒咔哒”的声音穿透云层,在两个世界之间回荡。
“吼——!”
一声来自大傩世界的咆哮,与治疗室里仪器启动的“嗡鸣”声重叠在一起。张玄微猛地睁开眼,瞳孔里闪过一丝红光。他体内的真炁已经饱和,像一个即将爆炸的气球。他没有选择释放,而是将所有力量压缩在丹田,形成一个旋转的气团——这是他在刚才的剧痛中,领悟到的新用法。
“电休克准备!”李默的声音带着颤抖,既有兴奋,也有恐惧。
就在电流即将通过身体的瞬间,张玄微猛地偏过头,对着旁边那个按住他肩膀的保安,吐出了一口带着灼热气息的浊气。那口浊气里,混杂着一丝被压缩到极致的真炁,看似微弱,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瞬间穿透了保安的皮肤。
保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按住他肩膀的手猛地松开,捂着自己的脖子,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起泡,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眼白迅速泛黄、浑浊,最终倒在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另一个保安和李默都愣住了,显然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张玄微抓住这个机会,身体猛地向后一撞,挣脱了剩下那个保安的束缚,翻身从治疗床上滚下来,顺手抄起旁边的金属托盘,狠狠砸向李默的脸。托盘击中镜片,发出“咔嚓”的脆响,李默惨叫着捂住脸,指缝里渗出鲜血。
他没有恋战,转身冲出治疗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林站在楼梯口,手里还端着那个托盘,看到他跑出来,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迅速指向消防通道:“从这里走,能上台!”
张玄微冲过去,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他手里——是一把巧的黄铜钥匙,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和傩面的纹路隐隐呼应。“这是……我在储物间找到的,”女孩的声音急促,“能打开台的门,还迎…你要找的答案,可能在那里。”
消防通道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楼梯扶手冰冷刺骨,像是大傩世界里的那些木签。张玄微一步三级地向上跑,每跑一步,体内的真炁就与周围的气息产生更强烈的共鸣。他能感觉到,台就在上面,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和塔顶的巨眼、和那个敲石头的人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推开台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腐草的狂风扑面而来。台上空无一人,但角落里放着一块灰黑色的石头,上面有一个新鲜的凿痕,旁边扔着一把铁锤,锤头沾着暗红色的粉末。石台上,还放着一个用稻草扎成的人偶,人偶的胸口插着一根木签,木签上缠着的布条,和他口袋里的那块碎片一模一样。
张玄微走到石台边,拿起那个人偶。人偶的脸上,用朱砂画着一个扭曲的符号——那是“冥子”两个字的古体写法,和大傩世界里那个死去人影的发音完全对应。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称为“冥子”,这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在刻意引导。
“你终于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玄微猛地转身,看到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老人,正站在台边缘,背对着他,望着远处的铅灰色云层。老饶背影佝偻,头发花白,手里拄着一根黑色的拐杖,拐杖头是一个雕刻成傩面形状的黄铜球。
“你是谁?”张玄微握紧了手里的黄铜钥匙,体内的真炁开始运转,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攻击。
老人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却异常明亮,瞳孔深处,似乎藏着两团跳动的火焰。“我是谁不重要。”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重要的是,你已经开始觉醒了,冥灵体质的继承者。”
“冥灵体质到底是什么?”张玄微问,“白塔和那个世界,有什么关系?”
“冥灵体质,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老饶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你可以理解为,你的身体是一个容器,既能容纳现实世界的‘常’,也能承载大傩世界的‘异’。而巫傩之力,就是‘异’的具象化,你能截留它们,转化成真炁,明你已经跨过邻一道门槛。”
他顿了顿,指了指台边缘:“至于白塔……它不是精神病院,而是一个‘锚点’。用来稳定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你看到的五层,其实就是通道的入口,连接着大傩世界的歪塔。那些所谓的‘病人’,大多是像你一样,能隐约感知到‘异’的人,他们被带到这里,不是为了治疗,而是为了……筛选。”
“筛选?”
“对,筛选出真正的冥灵体质继承者。”老饶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人偶上,“李默他们,是‘守锚人’,负责看管这个锚点,同时清除那些不合格的‘候选者’。你看到的那些药丸,其实是用大傩世界的腐草制成的,普通人吃了会精神错乱,只有冥灵体质的人,才能抵抗它的副作用,甚至从中汲取微弱的‘异’气。”
张玄微想起了那颗青绿色的药丸,想起那种像吞了细铁丝的刺痛福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被测试。
“那个被钉在塔下的人影,是谁?”
老饶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叹了口气:“他是上一任继承者,我的徒弟。三个月前,通道出现了不稳定,大傩世界的‘秽’开始渗透到这里,他去试图修复锚点,却被秽气侵蚀,最终只能选择自我献祭,将最后的巫傩之力封存在傩面里,等你来取。”
张玄微愣住了。难怪那个人影会“借力”,难怪傩面会主动与他共鸣——那是上一任继承者的意志,在引导他接收这份力量。
“那塔顶的巨眼是什么?”
“那是‘秽’的具象化,是大傩世界里最古老、最强大的存在之一。”老饶声音低沉下来,“它一直在试图冲破通道,吞噬现实世界。上一任继承者的牺牲,暂时封印了它,但封印正在松动,你在储物间闻到的血腥味,看到的那些尸体,都是秽气渗透的证明。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再次苏醒。”
张玄微的心脏沉了下去。他想起那个由碎肉和断骨拼凑而成的怪物,想起巨眼睁开时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如果那样的存在来到现实世界,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我必须阻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