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西极死灶坑。
风雪如刀,割在脸上不带一丝怜悯,仿佛地间最后一点温情都被这极寒吞噬殆尽。
坑底黑石嶙峋,错落堆叠如森然白骨,踩上去咯吱作响,似有亡魂低语。
中央那柱孤灶,焦裂斑驳,通体灰黑,像一截被雷火焚过的枯木,孤零零地立在这片死地中,仿佛早已断绝了与人间烟火的联系。
烟记吏跪在灶前,双手紧握地脉罗盘,指尖冻得发紫,却仍死死盯着那枚停滞不动的铜针。
他俯身再测三次,每一次都得出同样的结果——火脉到此,断了。
“断了……”他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吞没,可落在众人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火余娘踉跄后退一步,手中海心炭洒了一地。
她望着那口孤灶,眼眶骤然红了:“不可能……她明明还活着,火怎会断?”
血灶郎沉默着将最后一捆青黑灶砖堆在灶旁,手指冻得僵硬,却仍一块块码得整整齐齐。
他抬头望向萧决,声音低沉:“都督,火若断了,人还在。”
萧决没有答话。
他抱着苏晏清从马上下来,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她仅存的一缕气息。
她的头靠在他臂弯里,脸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
可她的右手,却始终固执地抬着,指尖微微指向西方,像是在无声催促——快些,再快些。
他知道她在等什么。
不是生,也不是死。
是那一道本该属于她的火,重新燃起。
他将她轻轻放在灶旁避风处,用披风裹住她冰冷的身体,又脱下外袍压住四角,生怕一丝寒风侵入。
他的手抚过她枯瘦的脸颊,指腹停在她唇边,那里曾无数次出“火要顺人心”的话语,如今却连一声喘息都显得艰难。
“你,火要歪着烧。”他低声,声音沙哑却不抖,“这次,我烧给你看。”
他转身架锅,将最后半袋米粮倒入锅中,水是路上攒下的融雪。
柴薪已不多,但他并不急。
他蹲下身,一根根摆好柴枝,却故意斜斜偏出灶膛,形成一道歪斜的引火路。
火余娘怔住:“这……不合规矩。”
血灶郎却忽然笑了:“可她过,火不讲规矩,讲的是‘谁在烧’。”
萧决点燃火折,扔进柴堆。
刹那间,火焰腾起,并未因歪斜而熄灭,反而顺着那不规则的缝隙蹿升,竟在空中划出三道螺旋状的火舌,如同三条赤蛇盘旋而上,映得整座死灶坑忽明忽暗。
就在火起一刻——
苏晏清猛地睁眼。
那一瞬,她眼中再无虚弱、无迷惘,唯有一片清明如刃,直刺苍穹。
她艰难地抬起手,先是指向自己心口,又缓缓移向灶心,嘴唇微动,气若游丝:
“点……我。”
风雪骤然静了一瞬。
萧决浑身剧震,瞳孔剧烈收缩。
他听懂了。
不是用柴,不是用地火,更不是靠人力强续——她是想用自己的心火,去点燃这沉寂百年的地脉火源。
以命为薪,以魂为引,完成那场跨越三代灶系的“共炊”。
“不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撕裂风雪,“你撑不住的!”
她看着他,目光平静如深潭,却又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然后,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颤抖的手,在冻土上轻轻敲击——
一下。
两下。
三下。
短促、清晰,节奏一如当年玄镜司外那个雨夜,他悄悄教她的暗号:信在,人未绝。
泪水终于从萧决眼角滑落,混着风雪砸进泥土。
她是想让他记住,这世上有一种火,不在灶中,不在边,而在人心深处,只要有人愿意相信,它就永不熄灭。
她闭上了眼,手垂落下去,气息几不可察。
风雪重卷,仿佛要将这一切吞没。
而那三道螺旋火舌,仍在空中舞动,宛如虚影中浮现的幼年灶台轮廓,静静燃烧,等待一场真正的觉醒。
萧决跪在灶前,刀锋横过掌心的刹那,没有半分迟疑。
血珠滚落,一滴、两滴,砸在焦黑的灶心石上,发出“嗤”的轻响,竟不似灼烧,倒像久旱之地终于等来甘霖。
那血顺着石缝蜿蜒而下,仿佛有灵性般渗入地底最深处。
他盯着苏晏清毫无生气的脸,喉间哽咽如锁,却只低声道:“你火要歪着烧——那我便不守规矩,为你逆一次道。”
话音未落,大地骤然震颤。
不是狂风掀雪的暴烈,而是自地心深处传来的一声闷叹,如同沉睡百年的巨兽缓缓睁眼。
脚下的黑石一块块裂开,缝隙中腾起乳白色的烟气,初时细若游丝,转瞬便如江河奔涌,直冲云霄。
那烟不散不乱,竟在空中凝成一道螺旋状的火路,与灶上三道火舌遥相呼应,宛如地共鸣。
“火源醒!共鸣起!百里内十七灶同沸!”烟记吏猛然抬头,声音颤抖而狂喜,手中狼毫笔疾走如飞,在湿冷的竹简上刻下这惊世之言。
墨迹未干,远处隐隐传来锅盖跳动之声,十七处早已熄灭多年的民间灶台,竟在同一时刻沸腾翻滚,热气蒸腾破雪而出。
火余娘双膝一软,跪倒在雪中,双手合十,泪流满面:“祖师爷……灶母娘娘……你们看见了吗?西极的火,回来了!”
血灶郎怔立原地,望着那缕白烟,忽然将自己手腕也划开,任鲜血滴入灶灰:“我妻死于冷灶,今日,我要让她魂归暖焰。”
而就在这万俱寂又万物复苏的一瞬——
白烟骤然凝聚,化作一道虚影。
那是七八岁的苏晏清,穿着粗布袄,赤脚站在雪地中,手里握着一把木勺,正认真地搅动空锅。
她抬头望来,眼神清澈明亮,带着孩童独有的笃定,轻声道:“火不灭,人在烧。”
声音不大,却穿透风雪,直抵每个人心底。
虚影消散刹那,昏迷中的苏晏清唇边微微一动。
那一声极轻的吐息,并非言语,也不是叹息。
可萧决却如遭雷击,猛地俯身下去,耳贴她心口——那里几近停跳,寂静得令人心碎。
可就在他几乎绝望之际,一声极细微、极遥远的旋律,从她胸腔深处传来。
是灶谣。
是他年少流浪北境时,在某个雪夜听见的、由老灶婆哼唱的《炊者蟹。
那时他蜷缩在破庙角落,以为此生再不会感受到温热。
可那歌声像一缕微光,照进了他冰冷的命途。
如今,这歌竟从她将熄的心火中浮出,断续微弱,却固执地回荡着。
萧决浑身剧震,眼底最后一道坚冰轰然崩裂。
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用尽全身力气护住那一点残存的温度,额头抵着她的额,声音沙哑破碎,却又温柔至极:“歪火到了,你听——我们,一起烧。”
风渐止,雪初歇。
焦裂的石灶中央,白烟依旧袅袅升起,不散、不灭,如魂归位,似火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