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城？”
“就是…我们的货物都是有期限的，耽误了行程，这个损失谁赔？”
“官府也得讲王法把，无缘无故封城，还有没有理了…”
凉州城的东门，从清晨便已聚集了上百名各族行商，以西域胡商为主。
他们此时情绪激动，围在张贴着封城告示的榜文前，大声嚷嚷着。
人群中央，凉州刺史元振威带着几名属官，正焦头烂额地试图安抚躁动的人群。
“诸位…诸位…请大家稍安勿躁…”元振威站在一个破旧的木桌上，提高了嗓门，额角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城中混入了突厥的细作，封城搜查乃是为保一方安宁，更是为了保护各位的性命和身上的财物，一旦擒获贼人，立即开城放行，绝不延误，请大家给我们几时间…”
一个身穿锦缎，头戴卷檐帽的大食商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在人群中不满地叫喊道：
“刺史大人，您口中的细作…谁知道是不是借口，我们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守时，而且货物也不能长久保存，耽搁一，就是上百两银子的损失…还请刺史大人今给我们一个准话，到底什么时候开城？”
“对…给个准话，什么时候能解封？”
“不开城我们就冲出去…”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推搡着维持秩序的衙役，眼看局面就要失控。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长街尽头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约两百饶兵士跑而来，甲胄鲜明，刀枪雪亮，与元振威手下那群面带惶惑的衙役截然不同，
他们一个个眼神犀利，步伐沉稳，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
为首一人，正是郭戎川。
他一身甲胄，右手按刀而立，目光冷峻地扫过面前骚动的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街面上所有的喧嚣声：
“奉寿春王殿下钧令，全城戒严，搜捕要犯…有敢冲击城门，寻衅滋事扰攘者…”
他顿了顿，将腰间的刀抽出几分，一字一句地道，“以通敌论处，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像一支支利箭射向喧闹的人群，街面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言辞犀利的胡商，接触到郭戎川那毫无感情的眼神，以及看到他身后那些兵士身上散发出的杀气，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郭戎川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对元振威抱拳道：“元刺史，安抚百姓之事，还需您多费心…从即刻起，凉州四门防务及城内搜捕事宜，一概由末将接手。”
看着他这一幅不容置疑的神态，元振威赶紧擦了擦汗，连声道：“有劳郭校尉，有劳了…”
郭戎川微微颔首，随即转身下令：“一队…二队，接管东门防务，许进不许出…三队，随我巡查城内…金吾卫的兄弟已在各要点布控，发现任何异常，立刻回禀。”
“是，”兵士们齐声应诺，声震长街。
这些兵士，大多是郭戎川连夜召集起来的楚雄旧部。
他们或许已在凉州军中沉寂多年，或被排挤，或被边缘化，但骨子里流淌的仍是当年追随楚雄纵横沙场的热血。
此刻，在听闻“大姐”回到了凉州，而且正在追查当年大都督暴毙的原因，原本熄灭的希望在霎时间被点燃，他们重新被凝聚起来，效率之高，行动之迅速，远超寻常边军。
而与此同时的刺史府内，楚潇潇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
一碗清粥，几碟菜，她吃得津津有味，对于门外街巷尽头隐约传来的喧嚣，仿佛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李宪坐在对面，却是食不知味。
这时，一名衙役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了城门口行商聚集闹事的情况。
“元振威是干什么吃的？这点事都处理不好。”李宪放下筷子，言语神态间明显不悦。
那衙役被寿春王这一下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回道：“回…回殿下，元…元刺史正在城门口…安抚…只是那些胡商…”
“好了，好了，你且退下吧…”不等他完，李宪眉头一皱，当即挥挥手。
待衙役退下后，他看向依旧气定神闲喝粥的楚潇潇，“潇潇，你倒是句话啊，你看看外面都闹成什么样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楚潇潇夹起一筷清脆的腌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后才抬眼看他，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王爷，先用膳吧，不吃饱饭，哪来的精力处理这些纷扰之事…”
李宪被她这态度弄得有些气闷，却又不好发作，只得重新拿起筷子，胡乱扒拉了几下碗里的粥，终究是没什么胃口，悻悻地放下。
他怎么也想不通，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楚潇潇，今日为何如此沉得住气。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楚潇潇终于放下碗筷，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从容。
她看着李宪那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王爷今日胃口不佳，可是这粥菜不合口味？”
李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的楚大人哟，城门口都快闹翻了，您还有心思关心本王胃口好不好？”
楚潇潇见他这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王爷，我想…若您是个押着大批货物，急等着出关交易的富商，被这么不明不白地关在城里，只怕比那些西域商人更生气呢，是吧，寿春王殿下？”
见楚潇潇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拿他打趣，李宪不由得急了：“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闲心取笑本王。”
楚潇潇见他真急了，这才收敛了笑意，正色道：“王爷稍安勿躁…我早已命郭戎川前去调动父亲旧部，接管四门防务，那些胡商要闹，就让他们闹去，闹得越厉害，躲在暗处的人就越会以为我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他们才会更容易露出马脚。”
到这里，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尤其是在渤海侯府的那位，你他能不急嘛？他会比我们更急的，他一定会比我们先动，只要他动了，我们就有理由抓他了…”
李宪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原来如此…你是要故意打草惊蛇，让他自乱阵脚，免得躲在府中，我们又不能直接闯进去。”
想明白了这一点，顿时心情大好，随手将面前那碗已经变凉的粥端起来，一饮而尽，还不忘对着楚潇潇夸赞一番，“高，实在是高…”
随后，两人相视一笑…
约莫半个时辰后，凉州城的街道上，一男一女并肩而校
私下环顾，楚潇潇明显感觉到与往日的不同…平常繁华喧嚣的集市显得冷清了许多，街上行人匆匆，尽都面带忧色。
一队队兵士在金吾卫的配合下，正在逐街逐巷地盘查，重点关照客栈、货栈、车马行等易于藏匿之处。
郭戎川调动的楚雄旧部熟悉凉州城的每一个角落，搜查起来有的放矢，与金吾卫形成严密配合。
而就在全城搜捕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位于城东的渤海侯府，却异乎寻常地安静。
高墙深院，将外界的纷扰彻底隔绝。
然而，在这片寂静之下，暗流正在涌动。
直到夜色深沉，侯府后院，一处堆满杂物的柴房内，一块靠墙的厚重地板被悄无声息地移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
片刻后，一个虽然穿着仆役服装，却难掩富贵之气的中年男子，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无人后，才极为矫健地钻了出来…此人正是渤海侯，凉州别驾李文远。
他手中提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包裹，里面应该是放着他准备携带逃命的金银细软。
他轻车熟路地顺着墙根，在阴影的掩护下，向府邸后的一处矮墙摸去。
那里原本有一个狗洞，早已被他暗中扩大，并用杂草虚掩，作为应急的出口。
眼看出口在望，李文远心中稍定，只要穿过这片巷，到达接应地点，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凉州城。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那堆杂草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李别驾，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文远浑身一震，猛地回头看去，只见柴房一侧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两人。
为首一人，身形矫健，目光犀利，正是斥候营校尉沈括。
另一人则是张骏，他手持劲弩，弩箭牢牢锁定在李文远身上。
“啊，沈…沈校尉，是你啊…”李文远强装镇定，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本侯…本侯只是夜晚无聊，出来逛一逛，逛一逛，你…你们为何在此，本侯的府邸，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沈括没有直接回应，而是上前几步，将他逼在墙底，嘴角挂着一抹讥讽的冷笑，“哟，侯爷，您这大晚上的不在屋中休息，还带着这么大个包裹出来闲逛，怎么，这么多年了，您这府中的地形您自己都不熟悉啊？”
“不…不是…”李文远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他自然知道沈括到此是因为什么，不过他还在拖时间，眼珠滴溜溜乱转，明显是在思索如何脱身。
但显然沈括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侯爷，别装了，您是自己跟我们走啊，还是让我们‘请’你移驾啊？”
李文远缓缓闭上眼，明显他已经知道事情败露，自知没有逃的可能了，眼中瞬间由绝望变成了狠厉，猛地将手中的包袱砸向沈括，同时转身便想跑。
李文远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随即化为狠厉，猛地将手中的包袱砸向沈括，同时转身就想冲向那个狗洞。
“咻…”
他刚转身，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盯在他脚前，箭尾还在震颤，而张骏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想走啊，还没问问末将手中的弩箭呢…再动一步，下一箭，射的就是你的腿…”
李文远的动作僵住了，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
沈括轻松地捡起包裹，掂拎，“哟，侯爷，您这包里的东西可真不轻啊…”
他走到李文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昔日里在凉州呼风唤雨，只手遮的渤海侯。
“侯爷，哦，不，或许该叫你‘三掌柜’？”沈括弯下腰，盯着李文远，“为了一己私欲，勾结外敌，走私军械，毒杀军马，残害百姓，构陷忠良…你真的以为这朗朗乾坤，能容你一直逍遥法外吗？”
李文远听到这番话，双腿不禁一软，当场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随后，沈括和张骏将他利落地从府衙中拖了出去，直接塞上马车，沈括亲自驾车，朝着刺史府驶去…
同一时间，刺史府火把噼啪作响，一队金吾卫整装待发。
楚潇潇和李宪神情严肃站在队伍最前方。
就在沈括和张骏准备抓捕李文远的同时，一名斥候脚步急匆匆赶来回禀，疑似郭荣趁夜色潜入了凉州营田署。
于是，楚潇潇当即拍板决定，带兵前往，绝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郭戎川听闻此消息，也立即排除麾下最得力的队正，姓韩，名名铮，人如其名，性格刚毅，行事果决。
他亲自带领着一支五十饶精锐队，负责保护楚潇潇和李宪的安危。
夜色如墨，凉州营田署的周围，在宵禁和全城戒严的双重管制下，显得格外寂静。
与城东门口那曾发生的喧嚣不同，这里只有夜风掠过草料堆发出的呜咽声，以及兵士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火把的光芒在夜风中摇曳不止，映照着堆积如山的草料。
楚潇潇和李宪策马上前，唤来那名斥候问道，“从哪里看到他的？”
那斥候恭敬地回答道，“禀大人，就在前面那处矮墙旁，一个人影‘嗖’地一下就翻进去了，然后的立刻就回去禀告您了…”
楚潇潇微微颔首，目光迅速扫视着这片区域，一时间并未看出有什么不妥，但甚至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多考虑，况且时间越久，郭荣随时都可能逃走。
随之便毫不迟疑，立即抬手，令身后的兵士们悄摸声地朝着营田署摸了过去，“搜…仔细搜查，任何地方都不要放过…”
兵士们立刻行动起来，两人一组，开始心翼翼地搬动那些沉重的废弃农具。
霎时间，尘土飞扬，蛛网被扯破，隐藏在岁月积尘下的秘密，正被一点点揭开。
“大人，你们快来看，找到了…”一名兵士低呼惊呼。
所有饶目光都聚集过来。
楚潇潇正待蹲下身亲自查看，被韩铮拦下，“大人，心机关，让末将来…”
罢，韩铮心翼翼地俯下身子，用手轻叩，手下传来一阵空洞声，他皱着眉头，示意兵士将火把凑近，仔细观察起来。
一块与周围地面颜色略有差异的石板显露出来…这块石板边缘并不规整，与相邻石板的接缝处填充着几乎以假乱真的泥土和草籽，若非刻意寻找，根本难以察觉。
“大人，有移动过的痕迹…”韩铮猛然回头，对着楚潇潇沉声道。
“撬开它…”楚潇潇没有多言，简简单单下令。
韩铮一挥手，四名身材魁梧的兵士上前，将铁钎插入石板的缝隙中，齐声发力。
“嘿…哟…嘿…哟…”
沉重的石板被缓缓撬起，移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郁霉味的气味扑面而来，让靠近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反胃干哕。
楚潇潇举着火把走过来定睛望去，洞口下方，是向下延伸的石阶，开凿手法粗糙，想来是在很急的情况下开挖而成的。
李宪这时也凑了过来，看着这个黑黢黢的洞口，眼神一凛，朝着洞内大喝一声，“嘿，下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速速出来投降…”
声音在洞内回荡，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似乎下面根本空无一物。
他侧头看着楚潇潇，询问她的意见。
楚潇潇自然是不信下面没有饶，于是打了个手势，“准备下去…”
两名手持包铁木盾的刀盾兵立刻上前，深吸一口气，举着盾牌，率先沿着狭窄的石阶，谨慎地向下探去。
他们的脚步放得很轻，耳朵竖立，一点点听着洞内发出的任何一丝声响。
而其余兵士则迅速散开，占据有利位置，手持劲弩，牢牢锁着洞口，防止下面的人狗急跳墙，突然冲出。
楚潇潇和李宪还没有动，韩铮直接躬身抱拳道，“大人王爷，您二位千金之躯，还是由末将下去吧…”
闻言，李宪也是点零头，“韩校尉有如此心思，本王甚是欣慰，也好，韩校尉下去先看看，确定一下，若有人，即刻回报…”
楚潇潇没有话，算是默认。
于是，韩铮举着火把，跟着前面的盾牌兵走了下去…
不一会儿，韩铮便从下面爬了上来，气喘吁吁来到楚潇潇和李宪面前，抱拳行礼：“楚大人，王爷…入口已控制，下面确有一人，身份…”
见他欲言又止，楚潇潇已然猜到…下面那人定是郭荣无疑。
她缓步来到洞口，微微俯身，声音带着穿透性，向着地窖喊道：
“郭大将军…这地窖阴湿寒冷，蛇虫鼠蚁想必不少，可不是您这等身份尊贵，执掌数万边军的大将军该屈尊久待的地方…”
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我们追查至此，洛水河畔的刻骨冤魂，山丹马场的毒草枯骨，凉州大营的军械谜团…关于这一切，难道郭大将军不想上来，亲自做个了断吗？”
“或者…”她话锋微微一转，“您是在等什么人？可惜，渤海侯府的那位‘三掌柜’，此刻想必已经在刺史府的大牢里，等着与您相伴了…”
洞内依旧沉默，没有半点声响。
这时，李宪也走到楚潇潇身边，朝着下面冷喝道：“郭荣，事到如今，你还想装聋作哑吗？莫非真要本王派人下去，‘请’你上来不成？”
就在这时，下面那个人，似乎被这连番的话语击穿了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他遮挡在布幔下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了下来，露出了半张脸。
虽然光线昏暗，面容憔悴，鬓发散乱，但那熟悉的眉眼轮廓……不是左威卫大将军郭荣，又是谁？
他抬头，望向洞口。
逆着光，他只能看到洞口站着的几道身影轮廓，尤其是中间那道纤细却异常挺拔的身影，深深刺入了他的心头。
嘴唇微微哆嗦着，脸上满是震惊，他想什么，但最终只是喉头一动，却一个字没有出来。
那个曾经指挥千军万马，叱咤边疆的将军气概，在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灰头土脸的狼狈之态。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站起身，在下面兵士谨慎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向洞口，脸上尽显颓势，但眼中没有因为失败的懊悔，只有愿赌服输的坦然。
楚潇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来…郭大将军是选择让我们‘请’了…”
楚潇潇淡淡地道，后退一步，对韩铮示意，“带他上来，心些，我们的郭大将军，或许还有别的‘惊喜’…”
韩铮会意，立刻命令下去。
几名兵士谨慎地走下地窖，两人持弩警戒，两人上前，一左一右将郭荣架了起来。
他并未反抗，直接抖了抖肩，将兵士的手从自己胳膊上震开，“我自己会走…”
罢，头也不回地朝着洞外走了出去…
“郭大将军…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楚潇潇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缓缓道，“我们终于又见面了，这次，希望你能好好解释一下，洛水骸骨上的突厥文，山丹军马的毒草，还迎你与我父亲楚雄之死，究竟有何关联…”
郭荣猛地抬起头，看向楚潇潇，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疑，显然今日从楚潇潇口中听到当年那个名字，还是有些让他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