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王城下的鏖战,在如血残阳彻底沉入西山时,才以一种筋疲力尽、尸横遍野的惨烈姿态,暂时止歇。
徐晃那决死反颇一击,确如雷霆乍现,一度将河北军最精锐的“大戟士”方阵侧翼搅得人仰马翻。他亲率八百重甲亲卫为锋矢,长斧所向,硬生生在钢铁丛林中撕开一道缺口,斩杀了一名统率五百饶“大戟士”军侯,并趁乱焚毁了紧贴城墙的两座攻城塔。浓烟与火光为这场反击增添了悲壮的注脚。
徐晃撤回时,身陷重围,三名“大戟士”什长持戟合围。徐晃暴喝一声,长斧横扫,格开两柄大戟,第三柄却已刺至肋下!千钧一发之际,他竟不闪不避,以肩甲硬扛戟尖滑刺,火星四溅中,反手一斧劈断对方戟杆,斧刃余势未衰,嵌入那什长胸甲缝隙,鲜血狂喷。亲卫趁机抢上,以盾牌阵护住徐晃两翼,且战且退。每一步后退,脚下都是粘稠的血浆与残肢。
然而,张合用兵之稳,此刻显露无疑。他并未因前锋受挫而慌乱,迅速令旗摇动,中军重步兵结阵如山,缓缓前压,同时两翼各分出一支生力军,如同铁钳般向徐晃所部侧后包抄挤压。眼见突袭造成的混乱即将被扼制,己方伤亡骤增,且城门通道开始遭受河北军弓弩集中射击,徐晃虽心有不甘,却知不可恋战。
“交替掩护!撤回城内!”他嘶声下令,声音在金属碰撞与惨叫声中依旧清晰。
撤退比进攻更为凶险。河北军怎肯放过这重创守军的机会?箭矢如追命飞蝗,死死咬住后撤的并州军。城头守军拼死以弓弩还击,甚至将最后几锅滚沸的粪汁金汁倾泻而下,才勉强阻住追兵。当城门再次在令人牙酸的铰链声中轰然闭合时,城外除了新增的层层叠叠的尸体,还散落着无数断裂的刀枪、丢弃的盾牌和仍在燃烧的残骸。徐晃带出城的数千敢战精锐,能随他退回这血火孤城的,已不足两千三百人。野王守军的鲜血,几乎将北门外那片土地浸透成暗红色的泥沼。
另一边,文丑追击张扬的战斗也分出了残酷的结果。张扬所部虽凭借地形熟悉且战且退,但毕竟以步兵为主,且兵力、战力悬殊。文丑亲率的河北精骑,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住不放。
在一处名为“断魂坡”的丘陵地带,张扬被迫转身接战,试图依托坡地阻滞骑兵。河内兵结圆阵自守,长矛如林对外。文丑见状,冷笑一声,竟不直接冲阵,而是指挥骑兵绕坡驰射。箭雨覆盖下,圆阵不断出现缺口。张扬知不能久持,下令向坡后密林撤退。就在此时,文丑瞧见破绽,亲率百余最骁锐的亲骑,如同一柄铁锤,猛然砸向圆阵转换时出现的薄弱衔接处!
张扬正指挥部曲,忽觉恶风扑面,文丑那杆浑铁点钢矛已如毒龙般刺到!他急举剑格挡,“铛”一声巨响,长剑几乎脱手,虎口崩裂。文丑第二矛紧随而至,直刺其胸膛。张扬勉强侧身,矛尖擦着肋甲划过,带起一溜火星,左肩却被矛纂顺势重重扫中,骨裂声清晰可闻!他痛哼一声,半边身子顿时酸麻。若非身旁两名忠心老卒拼死扑上,以身躯挡住文丑后续刺杀,他必丧命当场。亲卫们趁乱抢上,将几乎坠马的张扬拖入阵中,借着暮色与林木掩护,丢弃大部分辎重旗号,仅率千余残兵,狼狈不堪地遁入山林,侥幸逃回河阳。
文丑勒马坡上,看着遁入黑暗的残敌,胸中怒气稍平,但未竟全功的遗憾依旧。他提着矛尖滴血的长兵,拨马回到野王城下。城墙巍然耸立,那面破损却未倒的“徐”字大旗,在晚风中倔强飘扬,仿佛无声的嘲讽。文丑脸色阴沉似水,今日损兵折将,却仍未能撼动此城根基。
“传令!收兵回营!救治伤员,清点损失,明日……再议攻城之策!”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知道,战机已逝,徐晃经此反击,虽付出代价,但守城意志恐怕更加坚定。野王,已成一块卡在喉咙里的硬骨头。
张合默默收拢部队,清点战场。看着抬下来的“大戟士”伤亡名录,他眉头锁得更紧。走到文丑身边,他声音低沉却清晰:“文将军,徐晃顽强,野王急切难下,反损我精锐。我军顿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若迁延日久,恐吕布别有援策。是否……按先前所议,分兵先取河阳?或可调动徐晃,寻机野战?”
文丑胸膛起伏,瞪着野王城头摇曳的火把光影,没有立刻回答。今日挫折带来的不甘与愤怒仍在灼烧,但张合冷静的分析又像冰水,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且让将士们休整一夜……明日,再定行止。”
就在河内战事陷入血腥僵持、文丑张合进退维谷之际,邺城,大将军府,却因一封来自西线的六百里加急军报,掀起了惊涛骇浪。
袁尚正与心腹谋士审配、逢纪于密室中,商议如何从冀州各郡进一步压榨粮秣,以支撑文丑张合大军在河内的长期消耗。他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几分期待——若能拿下河内,无疑将极大巩固他监国的权威,压过青州那个令人厌烦的兄长。
突然,密室的门被近乎撞开,一名负责西线斥候的统领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浸透了衣甲,手中紧攥的绢帛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
“公…公子!西线…西线紧急军情!十万火急!”
袁尚心中猛地一坠,厉声道:“讲!何事惊慌!”
那统领几乎语无伦次:“探马…并州方向…吕布麾下赵云,率龙骧营精骑,规模不下万骑,已…已出井陉口!其兵锋…其兵锋直指我魏郡腹地!先锋游骑已出现在元氏县境,劫掠乡亭,探查道路,距…距邺城已不足二百里!烽燧接连告警!”
“赵云?!龙骧营?!”袁尚如遭雷击,猛地从席上弹起,带翻了案几上的笔砚,墨汁溅了他一身也浑然不觉,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无一丝血色,“他…他不是刚在北疆与胡人血战,折损颇重,正在阴馆休整吗?怎会…怎会突然出现在井陉?!消息可曾核实?是否疑兵?”
逢纪也骇然失色,声音发颤:“龙骧营?那支…那支去岁曾长途奔袭,搅得我河北后方翻地覆的骑兵?他们不是应该元气大伤,短期内无力再动吗?会不会是并州其他部队虚张声势?”
审配虽强自镇定,但眼中同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深切的忧虑。他一把夺过那统领手中军报,快速扫视,越看脸色越是凝重:“公子!情报细节详尽,提及赵字帅旗、龙骧营特有标识、骑卒剽悍、行军迅疾如风…种种迹象,吻合赵云所部特征!且井陉关方向烽燧示警非止一处,元氏县亦有多处乡亭遭遇骑队哨探袭扰…恐怕,恐怕是真的!”
议事密室内,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连烛火都停止了跳动。赵云及龙骧营的威名,经过上一次神出鬼没的河北袭扰战,早已成为悬在河北军政要员心头的一把利剑。那支来去如电、专攻软肋、敢于孤军深入的骑兵,是所有冀州官员和将领的噩梦。
袁尚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灵盖,瞬间四肢冰凉。方才还在盘算河内战果、谋划如何压制袁谭的种种心思,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冲击得七零八落。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后悬挂的那幅巨大的河北山川舆图,目光死死盯在代表邺城的那个圆点上,仿佛已经能看见赵云那杆染血的亮银枪,正带着凛冽的寒光,划破地图,直刺而来!
“邺城…邺城现有守军几何?可能…可能挡住赵云?”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目光投向审配。
审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计算:“公子,邺城虽为大都,然文丑、张合二位将军已带走最精锐的三万战兵。眼下城内,可称堪战之兵,满打满算不足两万,且多为各郡国轮换驻防之兵,训练、装备、士气,皆远不及随二位将军出征的主力。若赵云当真率领万余龙骧精骑,猝然兵临城下,凭借骑兵机动,四面袭扰,断绝外援,甚至寻隙猛攻…邺城…邺城危矣!”最后四字,他虽压低了声音,却重若千钧。
逢纪已急得几乎跳脚:“公子!邺城乃我根本重地,宗庙、府库、百官家眷皆在于此,绝不容有丝毫闪失!必须立刻!立刻调文丑、张合将军回师救援!迟则生变啊!”
“回援?”袁尚一怔,似乎还没从巨大恐慌中完全回过神来,“那河内…河内眼看…文丑将军今日差一点就能…”
“公子!”审配罕有地提高了音量,打断了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与急促,“河内即便拿下,不过边陲一郡,得之可喜,失之亦未必伤筋动骨!然邺城若有闪失,则根本动摇,河北震动!届时,莫河内战果付诸东流,便是这监国之位,青州那位,乃至冀州境内诸多心怀叵测之徒,恐怕都会群起而攻!孰轻孰重,何者为急,请公子立刻明断!片刻迟疑,恐酿滔大祸!”
审配这近乎咆哮的分析,如同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袁尚被功业幻想和骤然恐惧冲得发昏的头脑上。他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病榻上形容枯槁、却依旧掌握着最后名分的父亲袁绍,想起了东方虎视眈眈、时刻想取而代之的兄长袁谭,想起了冀州内部那些表面恭顺、实则摇摆的世家大族…是啊,邺城!邺城才是他一切权位的根基,是他区别于袁谭、区别于任何饶最大依仗!邺城若失,他袁尚就将一无所有,死无葬身之地!
极致的恐惧与保全根本的本能,瞬间碾碎了所有开疆拓土的雄心和对河内战功的眷恋。
袁尚深吸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试图让狂跳的心脏和颤抖的双手平复下来。他强迫自己看向审配和逢纪,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虽仍带着颤音,却已有了决断的意味:“立刻…立刻以大将军府名义,签发最高级别调兵令!八百里加急,不!九百里加急!派出所有可用快马信使,分多路奔赴河内前线,传令文丑、张合二位将军:河内战事,即刻停止!命其速率主力,火速回师,救援邺城!不得有误!快!快去!”
“诺!”那斥候统领连滚爬爬地冲出密室。
袁尚颓然坐回席位,冷汗已浸透内衫。他望着密室外沉沉的夜色,只觉得那黑暗仿佛化作了赵云铁骑扬起的烟尘,正无声无息地向邺城席卷而来。心跳如撞鼓,耳畔嗡嗡作响。
他原本精心策划,欲与曹操南北呼应,在河内打一个漂亮的胜仗,以此巩固权位,威压内外。却万万没有料到,吕布的反击竟如此迅猛、如此狠辣、如此精准!根本不与他纠缠于河内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直接挥出一记狠辣的勾拳,直捣他的中枢命门!
“吕布…赵云…”袁尚失神地喃喃自语,第一次如此真洽如此冰冷地感受到,来自西南方那个日益庞大的势力所带来的、足以倾覆他一切的恐怖压力。河内的烽火尚未熄灭,邺城的警报已刺耳惊心。他忽然惊觉,自己或许从未真正掌控这场博弈的节奏,那只隐藏在宛城的巨手,稍一拨动棋局,便让他从志得意满的猎手,骤然变成了惊惶四顾、亟待自保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