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珩在那间象征着权力顶峰的办公室里,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如同一个被抽去所有力气的困兽,蜷缩在认知崩塌的废墟之上。那句“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的绝望低语,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回荡,最终被厚厚的地毯与昂贵的装潢无声吞噬,留不下一丝痕迹。
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已远去。他听不到秘书心翼翼的敲门询问,听不到手机在办公桌上不知疲倦的震动,甚至听不到自己粗重而混乱的喘息。他的整个世界,都向内坍缩,只剩下那片由璃璟一句话引发的、无边无际的荒芜。
苏晚清是符号,是幻影。
璃璟是真实,是……他无法理解的存在。
那他自己呢?
他傅斯珩,这个在商界翻云覆雨、自诩掌控一切的男人,在这些年的时光里,究竟在执着什么?又在扮演一个怎样可笑的角色?
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伴随着巨大的自我怀疑,将他紧紧包裹。他甚至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一闭眼,璃璟那双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眼眸,和苏晚清那张完美却空洞的脸,就会交替出现,将他推向更深的混乱漩危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色由明转暗,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在地上铺开了一条虚假的星河。
傅斯珩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他扶着门板,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麻木刺痛,但这生理上的不适,远不及他内心万分之一的煎熬。
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都市的霓虹光影,如同一个幽灵般,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踱步。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象征着他财富与地位的东西——限量版的摆件,昂贵的抽象画,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那些他或许从未真正读懂过的精装书籍……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个隐藏式的保险柜前。
这个保险柜,存放的不是商业机密文件,而是他一些极其私饶物品。他沉默地站立了片刻,才伸出手,用微微颤抖的指尖,输入了密码。
柜门无声滑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些看似寻常的旧物。一个有些褪色的芭蕾舞鞋钥匙扣,一张边缘微微卷曲的、两个少年少女在校园梧桐树下的泛黄合影,几封字迹娟秀的信件……所有这些,都与苏晚清有关。是他珍藏的、关于他心中那抹“白月光”的所有青春记忆和情感锚点。
过去,每当他感到疲惫或迷茫时,打开这个保险柜,看着这些物品,仿佛就能汲取到力量,确认自己奋斗的意义所在——为了配得上那份他心目中的完美,为了守护那份纯洁无瑕的月光。
他伸出手,极其心地,拿起了那张合影。
照片上的少女,穿着干净的校服裙,梳着马尾,笑容清澈,眼神里带着不谙世事的真和温柔。那是十六岁的苏晚清。而他站在她身旁,少年意气,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的侧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
他曾以为,那就是爱情最美好的模样。
可此刻,他看着照片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试图在心中唤起往日的悸动与温暖,回应他的,却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一种……隔着厚重岁月尘埃的、模糊的失真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上少女的脸庞。
为什么?
为什么此刻看着这张被视为圣物的照片,他想到的,却是璃璟在晨光中喝着米粥时,那低垂的、浓密如蝶翼的睫毛?是她随口点评那幅他耗费巨资拍下的、被誉为当代艺术杰作的抽象画时,那句平淡的“颜色有点吵”?
真正的月光,怎么会需要依靠这些陈旧冰冷的“符号”来反复确认和维系?
真正的真实,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被另一个更具冲击力的“真实”所覆盖和瓦解?
一个更加可怕、更加颠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或许,他执着的,从来就不是苏晚清这个人。
而是他自己在年少时,基于某种理想化的幻想,亲手塑造出的一个“完美符号”。他将所有对美好、纯洁、艺术的向往,都投射在了那个恰好符合他想象的少女身上。
而苏晚清,或许只是在无意间,或者,在察觉到他的期待后,有意无意地,扮演了这个符号。
所以,当璃璟这个完全不受控的、本身就在散发着更本源、更强烈光芒的“真实”出现时,他精心构建的符号世界,才会如此不堪一击地……碎裂成齑粉。
“呵……呵呵……”
傅斯珩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诡异和凄凉。他笑着,肩膀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笑着笑着,眼角竟渗出了生理性的泪珠。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
是一种极致的荒谬和自嘲。
原来,丑一直是他自己。
最终,傅斯珩没有回别墅。
他无法面对璃璟。在彻底理清自己这团乱麻般的思绪之前,在那个女人那双仿佛能映照出他所有不堪和愚蠢的眼睛注视下,他怕自己会彻底崩溃。
他让司机将他送到了市中心那套不常居住的顶层公寓。这里冰冷,没有人气,但至少,没有璃璟的气息,没有那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认知错误的物品。
他需要独处。需要在一个绝对安静、绝对陌生的环境里,尝试着在一片废墟之上,重新拼凑起自己对这个世界、对情感的认知。
然而,思想的惯性是强大的。
即使他强行将璃璟和苏晚清的身影从脑海中驱离,试图专注于工作,那份由璃璟带来的、对事物“本源”和“真实意图”的审视,却如同病毒般,已经侵入了他的思维模式。
他打开电脑,审阅一份份文件。看着那些以往觉得衣无缝的报告、逻辑严谨的方案,他现在却总能敏锐地捕捉到其中隐藏的、为了迎合他喜好或市场潮流而存在的“符号化”痕迹——刻板的数据引用,浮夸的愿景描述,缺乏真正内耗创新……
他烦躁地合上电脑,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璀璨却虚假的城市灯火,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和迷茫。
他曾经赖以成功的认知体系,正在从内部瓦解。
而他,还没有找到新的支点。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再次响起。这一次,不是苏晚清,是他的母亲,傅家如今实际上的掌权者之一,一位精明而强势的贵妇。
傅斯珩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接起电话。
“妈。”
“斯珩,晚清今下午来家里看我了。”傅母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意味,“她看起来很担心你,人也瘦了不少。听你最近因为公司的事,心情不太好?还……冷落了她?”
傅斯珩的心猛地一沉。
苏晚清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她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于直接联系他,而是动用了家族的力量,试图通过他母亲,来给他施加压力,将他重新拉回那个既定的轨道。
若是以前,他或许会因母亲的关切和苏晚清的“委屈”而心生愧疚,立刻调整自己的行为。
但此刻,听着母亲话语里那几乎不加掩饰的对苏晚清的偏袒和对他“失常”行为的不满,一种强烈的反感和抗拒感,油然而生。
他们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似乎都在合力维护那个名为“苏晚清”的完美符号,不允许任何人,包括他傅斯珩自己,去质疑,去打破。
“公司的事,我会处理。”傅斯珩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疏离,“至于我和晚清之间,是我们自己的事,不劳妈费心了。”
电话那头的傅母显然没料到儿子会是这种反应,沉默了几秒,语气也沉了下来:“斯珩,你这是什么态度?晚清是个好孩子,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可不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就……”
“妈,”傅斯珩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还有事,先挂了。”
完,他不等母亲回应,直接结束了通话。
他紧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一种孤军奋战的悲凉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交织在他心头。
他知道,他即将面对的,不仅仅是内心认知的重构,还有来自外界、来自他曾经认同并维护的那个世界的……巨大压力。
这一夜,傅斯珩在公寓空旷的客厅里,坐到了亮。
晨曦再次降临,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房间照亮。他眼底布满血丝,面容憔悴,但那双眼睛里,混乱似乎在慢慢沉淀,一种近乎偏执的、想要寻求答案的坚定,逐渐取代了最初的恐慌。
他站起身,走进浴室,用冷水狠狠冲洗着脸,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
他需要回去。
回到那个一切混乱开始的地方。
回到璃璟面前。
不是去质问,不是去挽回,甚至不是去寻求原谅。
他只是……需要看到她。
需要在那片令他无所适从的认知废墟中,确认那唯一矗立的“真实”,是否真的存在。
他拿起车钥匙,离开了公寓。
清晨的街道,车辆稀疏。傅斯珩将车开得飞快,仿佛慢一步,那股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勇气就会消散。
当他再次站在那栋郊外别墅门前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复杂与忐忑。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客厅里很安静,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只是那些他之前送来的珠宝礼盒似乎已经被收拾走了。
阿香看到他,显得有些惊讶和畏惧,声:“先生,您回来了……姐她、她在花房。”
傅斯珩点零头,没有多,径直朝着连接客厅的玻璃花房走去。
花房里阳光正好,各种花卉安静地绽放着,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植物香气。璃璟背对着他,蹲在一盆长势有些萎靡的兰花前,正用手指轻轻触碰着它的叶片,神情专注,仿佛在与之交流。
傅斯珩停下脚步,没有打扰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阳光在她发梢跳跃,看着她那与周围生机勃勃的花草融为一体的、奇异的宁静。
过了许久,璃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
她的目光落在他布满倦色、却带着某种奇异坚定的脸上,没有意外,没有询问,依旧平静无波。
傅斯珩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干涩的、带着所有未尽之问的:
“你……”
“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