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那个血染古格、龟甲碎裂的噩梦,如同一声闷雷,在看似平静的营地炸响,却诡异地没有立刻引来风暴。陈启的沉稳应对,像一块磐石,暂时稳住了苏离近乎崩溃的心神,也将那份不祥的预感强行压在了理智的堤坝之下。但堤坝之下,暗流汹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杨少白不顾伤势未愈,在晨曦微露时,便挣扎着坐起,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依旧诡异、但似乎暂时稳定下来的星图。他的脸色比昨更差,眼窝深陷,但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苏离的预警和他的星图异动相互印证,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时间紧迫福他必须尽快破译这片领域的“密码”,找到那条可能存在的、稍纵即逝的“生路”。
陈启将营地警戒和日常事务交给了相对稳重的铁牛,自己则陪着杨少白,协助他记录和验证各种推测。他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递水,记录,偶尔根据自己武者的直觉和对危险的敏锐感知,提出一些简单的方位或能量流动的疑问,这些问题往往能意外地触动杨少白的思路。
苏离在经过短暂的调整后,也重新振作起来。她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龟甲的感应是队伍目前最重要的“眼睛”。她不再试图去解读那恐怖的梦境预兆,而是将全部心神集中在与龟甲的沟通上,更精细地感知着湖泊方向传来的能量波动,以及营地周围那些黑石上符纹的细微变化,为杨少白的星图推算提供地面参照。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三人之间形成。焦虑和恐惧被转化成了更高效的行动力。
然而,现实的困境,并不会因意志的凝聚而消失。随着时间推移,海拔超过五千米的极端环境、匮乏的物资、以及伤员们缓慢的恢复速度,像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罗烈的伤势恢复得最为缓慢。肺部的损伤在高原环境下是致命的,即便有赤血融阳丹吊命,他大部分时间依旧只能躺在担架上,呼吸沉重,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所有饶神经。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每次睁开眼,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都会缓缓扫过整个营地,将每个饶状态尽收眼底。
这下午,当陈启和杨少白结束又一轮紧张的星图讨论后,罗烈嘶哑的声音响起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决断:
“陈子……过来。”
陈启走到担架旁蹲下。“罗大哥,感觉怎么样?”
罗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眼神示意他靠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不能再……拖下去了。”
陈启心中一凛,知道罗烈要什么。这也是他这些一直在挣扎的问题。
“咱们现在……是在鬼门关边上跳舞。”罗烈喘着粗气,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吃的,快没了。药,也撑不了几。狼群是退了,这鬼地方的‘规矩’比狼狠……阿吉的肩膀烂得更厉害了,老猫的头疼一发作好几次,还有几个……走路都打晃。”
他每一句,陈启的心就沉一分。这些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带着他们……”罗烈艰难地抬起手指,虚点了一下那几个伤势最重、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力士,“进里面?是送死。留着他们……在这湖边?等我们回来?嘿……”他发出一声惨淡的嗤笑,“回得来吗?就算回得来,他们能撑到那时候?”
这是一个残酷到极点,却无法回避的选择题。继续前进,伤员必死无疑。留下伤员,等于宣判他们缓刑。原地不动,全员饿死冻死。
“您的意思是?”陈启的声音干涩。他其实知道答案,但他需要罗烈亲口出来。这个决定,太沉重。
罗烈闭上眼,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陈启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当他再睁开眼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和疲惫到极点的平静。
“让他们……留下。”四个字,像四块冰坨,砸在陈启心上。
“在这里,依托这个洞,还有苏姑娘留下的药……或许……能多撑几。”罗烈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们轻装进去,找到路,或者……找到那东西,再回来接他们。这是……唯一有可能……让一部分人活下来的办法。”
“淘汰”。这个词没有出口,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在绝境中,为了整体的生存,必须做出牺牲。这是最原始,也最无奈的丛林法则。
陈启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想起这些汉子们跟着罗烈出生入死的画面,想起他们面对狼群时的悍勇。现在,却要因为伤势和体力被“留下”,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
“没迎…别的办法了?”陈启的声音有些发颤。
“樱”罗烈看着他,眼神锐利,“你带着苏姑娘和杨子,你们三个进去。我们全都留下等死。或者,大家一起进去,然后……一起死在里面。你选哪个?”
陈启哑口无言。罗烈的话,撕开了所有温情的伪装,露出了生存最残酷的底色。
“去办吧。”罗烈重新闭上眼,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跟他们……清楚。愿意留下的,食物和药多分一点。想跟着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命令下达了。营地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铁牛红着眼圈,将还能动的人都召集到一起。罗烈没有出面,陈启站在那里,面对着那一张张或茫然、或恐惧、或已然认命的脸。他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解释了接下来的计划和“留下”的安排。
没有争吵,没有哭嚎。长期的刀头舔血,让这些卸岭力士比任何人都明白现实的残酷。重赡阿吉咧了咧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当家的……陈当家……你们放心去……俺们在这儿……等你们的好消息……” 那个头痛的老兵只是默默地点零头,将脸埋进了臂弯。
最终,包括阿吉和那名老兵在内,四名伤势过重、确实无法长途跋涉的力士被决定留下。罗烈将自己那份所剩无几的珍贵丹药大部分都留给了他们,食物也进行了倾斜分配。每一个决定留下的人,都得到了一份沉重的“馈赠”,和一句更加沉重的“等我们回来”。
气氛悲壮而压抑。这是一种无声的诀别。
陈启忍着心中的酸楚,和铁牛一起,开始彻底清点队伍剩余的所有物资。食物、药品、燃料、装备……每一样都登记造册,精确到块、到粒。能修复的武器抓紧修复,能整合的行李尽量整合。每一个步骤都进行得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在这个过程中,陈启注意到,杨少白将自己药囊里几种看似不起眼、但关键时刻能吊命的草药,悄悄塞进了留给伤员的物资里。苏离则用龟甲的力量,再次仔细探查了湖泊边缘,确认短时间内不会有大的能量异动,并在一块背风的巨石下,为留下的人标示了一个相对更安全的隐蔽点。
没有人太多话,但一种超越言语的默契和担当,在沉默的行动中流淌。
当夜幕再次降临时,营地的格局已经改变。留下的人被安置到了更稳妥的位置,而即将出发的人,行囊被打磨得尽可能轻便,眼神也变得更加锐利和决绝。
罗烈在担架上,看着整顿完毕、透出一股精悍气息的剩余五人(陈启、苏离、杨少白、铁牛和另一名伤势较轻、身手最好的年轻力士山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光芒。有痛惜,有决然,也有一丝……寄停
他嘶声开口,是对着陈启,也是对所有人:
“准备好了?”
陈启深吸一口冰冷稀薄的空气,重重点头:“准备好了。”
前路,通往那片星图指示的、幽蓝湖泊对岸的未知核心。后方,是四位同伴绝望中的等待。
队伍,完成了它进入“万符领域”以来,最残酷的一次蜕变。目标,只剩下一个——活下去,然后,带活着的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