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源自绝望与愤怒的“王明”,仿佛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凿穿了某种无形的壁垒,在这片光怪陆离的异常空间中引起了剧烈的震荡。疯狂切换的纯黑与亮白如同濒死者的心电图,将艾文眼前的一切切割成破碎而荒诞的片段。
“回响者”人墙在咆哮声中停滞、扭曲,它们暗红的瞳孔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般明灭不定,构成身体的轮廓边缘开始模糊、逸散,仿佛失去了统一的指令。而它们身后,那扇本该永恒封闭的四号车间铁门,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裂开了一道黑暗的缝隙。
门缝之后,涌出的不是光,而是更深沉的黑暗,以及一股混合着千年铁锈、腐败油脂、还有某种……活物内脏般的、令人作呕的浓烈腥臭。这气息如此原始而暴烈,瞬间压倒了厂区内所有的异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艾文的感官上。
他没有退路。后退是已成合围之势的“回响者”与黑暗中未知的恐怖,前进,是那扇向他——或者,是向着他脑海中那个符号印记,以及他那声蕴含了某种“资格”的呐喊——敞开的禁忌之门。
赌赢邻一步,就必须赌下去!
艾文不再犹豫,趁着“回响者”尚未恢复,灯光依旧狂乱的刹那,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冲向那道缝隙,侧身挤了进去!
就在他身体没入那片绝对黑暗的瞬间,身后震耳欲聋的摩擦声再次响起——铁门轰然闭合!将外面一切的光线、声音、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异常,彻底隔绝。
绝对的寂静,与绝对的黑暗,同时降临。
艾文屏住呼吸,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震碎他的耳膜。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那浓烈到极致的腥臭包裹着他,仿佛有无数湿滑冰冷的东西正在黑暗中蠕动,擦过他的工服,蹭过他的皮肤。
他颤抖着掏出强光手电,按下开关。
“啪。”
光柱如同利剑,刺破了粘稠的黑暗。
然后,艾文看到了。
他看到的,不是想象中废弃的车间,堆积的残骸,或是更可怕的怪物巢穴。
他看到的,是一个……活着的、巨大的、蠕动的腔体。
整个四号车间的内部空间,比他想象的要庞大得多,穹顶高耸,没入手电光无法企及的黑暗。而占据这巨大空间的,并非机械,而是无数盘根错节、如同巨兽血管与神经丛般的暗红色管道与肉质触须!它们相互缠绕、搏动,表面覆盖着粘稠的、反射手电光的分泌物,以及大片大片金属锈蚀般的斑块。那些管道和触须的源头,汇聚向车间的最中央——
那里,矗立着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结构体。
它像是一座由废弃机床、扭曲钢架、以及……凝固的、暗红色的、如同肌肉纤维般的组织共同熔铸而成的活体熔炉。炉体表面,那些金属与血肉的结合处,清晰地、不断地浮现、扭曲、然后又消散的,正是那个艾文无比熟悉的残缺符号!符号流淌着暗红的光泽,仿佛是这个巨大怪物的心跳印记。
熔炉的顶部是敞开的,如同一个巨大的火山口,里面翻滚着的不是岩浆,而是粘稠的、不断冒着气泡的暗红色锈蚀液体,与外面那些锈渍同源,却更加浓郁,更加……“鲜活”。一股庞大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吸力正从那个“炉口”散发出来,不仅吸扯着空气,更仿佛在吸扯着光线、声音,以及……某种无形的东西。
艾文感觉自己的精神,自己的意志,甚至自己的生命气息,都在被那股力量缓慢而坚定地拉扯着,投向那个翻滚的锈色炉心。他脑海中那个符号印记灼热得发烫,与熔炉上的符号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仿佛在催促他投入其中,完成某种……回归。
这里,就是“侵蚀”的源头!是“它”的心脏!是那片暗红之夜,所有诡异的诞生之地!
“这就是……‘铁扉’之后……”艾文喃喃自语,声音在巨大的腔体内显得微不足道,却被某种力量放大,带着回音。
“也是‘心扉’被侵蚀的终点。”
一个平静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艾文猛地转身,手电光划破黑暗,照亮了话的人。
是王明。
他不知道何时,通过何种方式,也进入了这里。他就站在门内不远处的阴影里,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破损的工服,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深沉的悲哀。他手中握着那根顶端水晶布满裂纹的金属短杖,短杖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与熔炉符号同源的暗红光芒,似乎在抵御着那股庞大的吸力。
“你果然来了,c-23。”王明看着艾文,眼神复杂,“或者,艾文。你比我想象的,走得更快,也更决绝。”
艾文紧紧握着陶瓷刀,警惕地盯着王明:“这一黔…到底是什么?这个工厂……这个熔炉……”
“工厂?不,这里从来不是什么工厂。”王明摇了摇头,目光投向那座搏动的活体熔炉,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咏叹的苦涩,“这里是‘熔炉之间’,是某个古老存在的……消化腔,或者,转化器。”
“古老存在?消化腔?”艾文感到一阵荒谬和冰寒。
“你可以称之为‘祂’,或者‘它’。”王明缓缓道,“一个沉睡的,以‘秩序’残渣、‘理性’碎片,尤其是……恐惧与绝望为食的古老意志。红星机械厂,不过是覆盖在祂体表的一层伪装,一个为了吸引‘食物’而构建的……陷阱。”
“我们……值守员……”
“是薪柴。”王明的回答冷酷而直接,“守则,是为了让你们在足够长的时间里,产生足够‘优质’的恐惧与绝望,最终被引向这里,投入‘熔炉’,成为维系祂微弱苏醒状态的养料。李港……他只是提前支付了代价。”
艾文如遭雷击,虽然早有猜测,但被王明如此直白地证实,依旧让他感到一阵旋地转的眩晕。他们真的是祭品!所谓的夜班值守,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漫长的献祭仪式!
“那你呢?!”艾文嘶声质问,手电光猛地打在王明脸上,“你是什么?帮凶?监工?”
王明没有躲避光线,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我?我是上一批……没能被彻底消化的‘残渣’。”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后颈,那里,在工服领子下方,那个艾文惊鸿一瞥的痕迹清晰可见——正是那个残缺符号的烙印,只是更加复杂,更加深入肌理。
“我被‘它’标记了,成为了维系这个‘陷阱’正常运行的‘锚点’之一。我的职责,就是确保守则被执行,确保‘薪柴’按时添加,确保这片区域的‘秩序’不至于过早崩溃,引起外界的注意。”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看,多么讽刺。我用祂赋予的力量,维持着吞噬同类的地狱。”
“所以你知道一切!你知道老张会死!你知道李港会死!你眼睁睁看着!”艾文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
“我知道!”王明猛地提高了音量,眼中第一次爆发出强烈的情绪,那是痛苦与愤怒的交织,“但我能做什么?反抗?看看这里!看看这个!”他举起手中的短杖,“这玩意能暂时稳定外围,但在这里,在祂的‘心脏’,它什么都不是!违背‘它’的意志,我只会立刻被融化,变成炉子里的一滩锈水!然后呢?会有新的‘锚点’被选出来,一切照旧!甚至更糟!”
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艾文:“你以为我不想救他们?老张是我多年的搭档!李港……他本来不该那么早……但他发现了符号,产生了不该有的好奇心,‘它’加速了对他的收割!我警告过你!好奇心是毒药!”
艾文看着状若疯狂的王明,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悲哀取代。王明不是帮凶,他是一个更可悲的存在——清醒的囚徒,被迫的执行者,在良知与生存之间被永恒撕扯的傀儡。
“所以……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艾文的声音干涩,“‘钥匙’呢?记录者提到的‘钥匙’!”
“‘钥匙’……”王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看向那座不断搏动的熔炉,看向炉壁上流转的符号,“或许存在吧。记录者,他也是曾经的‘锚点’候选人,但他失败了,只留下了残缺的线索。‘钥匙’可能是一种能够干扰甚至关闭这个‘熔炉’的方法,也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献祭’。”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艾文身上,带着一种艾文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你很特殊,艾文。你对符号的亲和力,你的意志……‘它’注意到了你。你没有被恐惧彻底吞噬,你甚至在利用规则反抗。你或许……是这么多年来,最接近‘钥匙’的人。”
“接近?然后呢?像他们一样被投进炉子?”艾文冷笑。
“或许不是被投进去……”王明的声音变得极其低沉,仿佛怕被什么听到,“而是……走进去。”
走进去?
艾文猛地看向那座翻滚着致命锈蚀液体的熔炉。走进去?那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带着明确的目的,带着……不同的‘代价’。”王明的提示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看向熔炉的方向,脸色骤变,“不好!祂注意到我们交谈太久了!”
话音刚落,整个腔体剧烈地震动起来!熔炉顶部的锈蚀液体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那股庞大的吸力陡然增强了数倍!盘踞在四周的肉质触须和管道如同苏醒的蛇群,猛地向两人席卷而来!
“离开这里!快!”王明大吼一声,举起短杖,暗红光芒暴涨,勉强撑开一个脆弱的护盾,抵挡着触须的攻击和那股可怕的吸力,“从你进来的门出去!我撑不了多久!”
艾文看着在触须围攻下摇摇欲坠的王明,又看了一眼那座仿佛通往终极的恐怖熔炉。
走进去?
带着不同的代价?
他没有时间思考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王明那决绝而悲哀的背影,然后猛地转身,扑向那扇紧闭的铁门。
门,还能打开吗?
他用力去推,纹丝不动。
就在他绝望之际,他脑海中那个符号印记再次灼热,与门板上残留的侵蚀痕迹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吱呀——”
门,再次裂开了一道缝隙。
艾文毫不犹豫地挤了出去,重新回到了那片依旧在黑白之间疯狂切换光线的厂区。
在他身后,铁门再次轰然关闭,将四号车间内的一切,连同王明和那座恐怖的活体熔炉,彻底隔绝。
艾文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眼前混乱的世界,大脑一片空白。
他知道了真相。残酷、绝望、令人作呕的真相。
他是一个被圈养的祭品。王明是一个痛苦的看守。而工厂,是一个古老怪物的餐桌。
“钥匙”……走进去……不同的代价……
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盘旋,与李港的死、老张的融化、以及那座搏动的活体熔炉交织在一起。
他抬起头,看着那疯狂闪烁的空。
路,似乎只剩下最后一条了。
一条通往最终解脱,或者最终湮灭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