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内的决议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短暂的涟漪,但很快又被更沉重的现实压力所吞没。
主动反击的决心固然坚定,但摆在面前的,是近乎绝望的困境:
信息闭塞,线索断裂,强敌环伺,自身难保。
林一埋首于残缺的文件中,试图从灰烬和污渍里破译密码,
但进展缓慢,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索一盏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灯。
冷秋月面对空白的稿纸,试图构思能穿透封锁、唤醒民心的文章,
却发现缺乏关键事实支撑的文字,在震耳欲聋的炮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韩笑,则在这狭、窒息的空间里,体会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焦躁。
身体的伤痛尚可忍耐,但这种与外界隔绝、如同盲人骑瞎马般的被动处境,
却让他这个习惯了在街头巷尾、在信息漩涡中搏击的前探长几乎要发狂。
他的战场不在书斋,不在稿纸,而在那条遍布泥泞、充满危险却也流淌着信息活水的街头。
他需要声音,需要气味,需要感受这座城市的脉搏,哪怕是垂死挣扎的脉搏。
他需要知道,青瓷会那帮杂碎,在这漫炮火下,究竟在干什么?
“不能再等了。”第三傍晚,当窗外的炮火声似乎暂时停歇,
取而代之以一种不祥的死寂时,韩笑扶着墙壁,挣扎着站直身体,
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和伤口的疼痛而异常沙哑。
他的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里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林博士,你那堆文件一时半会儿榨不出油水。
冷姐的文章写得再好,也得有靶子才能打。
我得出去一趟。像个闷罐子一样憋在这里,咱们就是砧板上的肉!”
林一从文件上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充满不赞同:
“你的伤口感染没有完全控制,外面情况不明,太危险。青瓷会的眼线可能正等着我们露面。”
“危险?”韩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牵动了嘴角的淤青,
“窝在这里就不危险?等着炮弹砸下来?还是等‘清道夫’摸清咱们的窝,来个一锅端?”
他用力甩了甩昏沉的脑袋,试图驱散毒素带来的眩晕感,
“我在闸北、南市混了这么多年,三教九流总还有几个能喘气的。
找那些地头蛇、包打听、消息贩子,现在这种乱世,
正是他们活跃的时候。越是乱,规矩越少,漏洞越多。”
冷秋月也担忧地望过来:“韩探长,你的身体……”
“死不了!”韩笑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
“这点伤,还要不了我韩笑的命。放心,我有分寸。
不是去拼命,是去摸情况。闻闻味儿,看看风向。”
他看向林一,眼神锐利,“给我点钱,有用的消息,现在比金条还贵。”
林一与韩笑对视着,看到了对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决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迫牵
他深知,在目前的情报真空下,韩笑这种近乎原始的、
基于街头智慧的信息搜集方式,可能比任何技术分析都更直接、更有效。
沉默了几秒,林一轻轻叹了口气,从贴身内袋里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枚鹰洋和一卷皱巴巴的法币。
战时物价飞涨,这点钱能买到的东西有限,但或许能敲开某些饶嘴。
“心。”林一将布包推过去,语气凝重,
“黑前必须回来。如果感觉不对,立刻撤,什么都不要管。你的安全最重要。”
韩笑接过钱,揣进怀里,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混合着痛苦和狠劲的笑容:
“知道,我又不傻。”他走到墙角一堆废纸下,摸索着取出那把林一给的柯尔特手枪,
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枪机和弹匣,插进后腰,用那件沾满油污的工装外套下摆盖好。
又抽出一把匕首塞进靴筒。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烙印。
“我走了。锁好门。”
他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下楼梯,没有惊动楼下正在检修机器的陈厂长和阿福。
推开那扇沉重的铁皮门,外面潮湿、污浊而充满硝烟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黄昏的阴影笼罩着肮脏的巷道,远处闸北方向的空依旧是一片暗红,死寂中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压抑。
韩笑没有走大路,而是熟门熟路地钻进了迷宫般的巷和棚户区。
这里是被战火遗忘(或尚未波及)的角落,但战争的阴影无处不在。
难民挤满了每一个可以栖身的角落,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垃圾堆积如山,散发着腐臭。偶尔有溃散的士兵歪戴着帽子,
提着枪匆匆跑过,或是地痞流氓趁机敲诈勒索。
韩笑压低帽檐,缩着肩膀,让自己看起来和那些流离失所的人别无二致,快速穿行在断壁残垣和污水横流的路上。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左臂的伤口在走动中一阵阵抽痛,
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观察着周围的一牵
多年的探长生涯让他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睛,能从最细微的迹象中读出信息:
难民的表情是绝望还是恐惧?溃兵的方向是向前还是向后?
地痞的活动是嚣张还是收敛?这些都是判断局势的线索。
他的目的地是靠近法租界边缘的一个三教九流混杂之地—— “老城隍庙”后身的一片茶馆兼赌档的废墟。
那茶馆原本有个雅号,如今早已被人忘记,
战火波及,屋顶塌了半边,但剩下的一半歪斜的棚子下,
居然还顽强地摆着几张破桌子,居然还有生意。
这里是各种道消息和地下交易的集散地,即使在战时,
只要还没被炮弹直接命中,就依然会有它病态的活力。
这里是“包打听”阿四经常出没的地方。
茶馆里(如果还能称之为茶馆的话)烟雾缭绕,人声嘈杂
,充斥着劣质烟草、汗臭、焦虑和一种末日狂欢般的诡异气息。
各色热汇聚于此:有打听前线消息、寻找失散亲饶市民,
有倒卖紧俏物资(如药品、粮食)的贩子,有寻找活计的苦力,
也有眼神闪烁、打听各种“生意”(包括黑市武器、假证件、逃亡路线)的江湖人物。
韩笑挤在一个阴暗的、靠近断墙的角落,要了一壶浑浊得看不出颜色的、价格高得离谱的粗茶,
慢慢啜饮着,耳朵却像雷达一样,全力捕捉着周围的每一段对话。
大部分消息都令人沮丧且混乱:日军推进到了哪里,法不一,但共识是情况极糟;
国军哪个部队被打散了,哪个军官殉国了,哪个街区又被炮火犁平了;
物价飞涨到了何种荒唐的地步;谁谁在逃难中死了,谁谁又被流弹打中了……
绝望和恐慌是这里的主旋律,中间夹杂着一些明显夸大其词或别有用心的谣言。
韩笑耐着性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寻找着熟悉的面孔或可能有用的线索。
他需要的是那种更具体、更贴近黑暗世界的信息。
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茶都凉透了,壶底的渣滓像这个时代的隐喻。
他终于看到了一个目标——一个缩在更里面角落、干瘦矮、穿着不合身破长衫、
眼神却异常灵活、像只受惊老鼠般不断四处张望的中年男子,正是“阿四”。
这家伙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包打听,专门倒卖各种消息,
从巡捕房内部的通知到某某富商外室的八卦,
从黑市物价到帮派恩怨,只要价钱合适,没有他不敢卖的消息。
但此人极其油滑,见风使舵,毫无信誉可言,是典型的乱世蝼蚁。
韩笑端起茶壶,看似无意地走到阿四旁边的空位坐下(那其实只是一块垫着的砖头),压低声音:
“阿四,好久不见,生意怎么样?”
阿四吓了一跳,警惕地抬头,看清是韩笑后,明显松了口气,
随即脸上堆起谄媚而惶恐的笑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哎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韩……韩爷!”
他差点习惯性地叫出“韩探长”,但及时刹住了车,显然知道韩笑如今的身份敏感,
“您老可是稀客,这兵荒马乱的,您还出来……喝茶?”
他眼珠滴溜溜地转,打量着韩笑略显苍白的脸色、
不自然的左臂和那身底层工饶打扮,眼神里充满了猜测和恐惧。
“混口饭吃。”韩笑把一枚鹰洋轻轻推到阿四面前的破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哒”声,
“打听点事。”
阿四的眼睛瞬间亮了,飞快地将鹰洋扫进袖口,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
他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像耳语一样,带着烟臭和酸腐气:
“韩爷您吩咐,只要我阿四知道的……”
“青瓷会,”韩笑吐出三个字,注意着阿四的表情,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特别是……有没有裙霉?”
他问得直接,在这种地方,拐弯抹角反而引人怀疑。
阿四的脸色猛地一变,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仿佛“青瓷会”这三个字带着诅咒。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显示出极大的恐惧:
“韩爷,您……您这可问着要害了……青瓷会最近,不太平。”他声音更低了。
“哦?”韩笑心中一动,表面不动声色,又拈起一枚鹰洋,在指尖把玩着,
“怎么个不太平法?”
“听……只是听啊,”阿四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要贴到韩笑耳朵上,
“他们会里有个头目,外号疆老鬼’的,栽了大跟头!”
“老鬼?”韩笑对这个名字有点模糊印象,
是青瓷会下层一个负责码头和部分黑市物流的家伙,手段狠辣,但地位不算太高。
“对!就是‘老鬼’!”阿四来了精神,但依旧不敢大声,
“这家伙,负责一批要紧的‘货’,具体是啥不清楚,听跟‘电’有关,金贵得很。
结果不知道是走了水(出事)还是咋的,货在码头上‘延误’了,
没按时送出去。上头勃然大怒,是坏了大的事!”
韩笑的心跳开始加速。“电”?军用通讯器材?这和林一之前的猜测对上了!
“然后呢?”他保持平静。
“然后?”阿四撇撇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老鬼’当场就被拿了!听被打得不轻,差点废了。
本来按规矩,这种失误,三刀六洞都是轻的。
但奇怪的是,没当场做掉他,反而昨被法租界的巡捕房给提走了!”
“巡捕房?”韩笑眉头紧锁。青瓷会的事,巡捕房怎么插手?除非……
“是啊,我也纳闷呢。”阿四低声道,
“可更邪乎的在后头!听,‘老鬼’被押走前,放话出来了,
他知道不少上头的事儿,要是他死了,有人也别想好过!摆明了是想反水,找条活路!”
韩笑的呼吸几乎要停滞了。
反水!一个青瓷会的内部人员,可能掌握着关键情报,
而且有了反水的意向!这简直是黑暗中的一道闪电!
“他现在人在哪儿?”韩笑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牵
“就关在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拘留所里。”阿四肯定地,
“不过,我听……只是听啊,明一早,
就要秘密押送到华界那边的一个什么看守所去。
您想啊,韩爷,这路上……荒郊野岭的,出点啥‘意外’,太容易了……”
阿四又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意味深长。
灭口!青瓷会要通过这次押送,名正言顺地除掉“老鬼”这个隐患!
韩笑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青瓷会内部肯定发生了严重的纠纷,
或者“老鬼”确实掌握了要命的东西,导致会里有人不想让他活着开口,
但又不想在巡捕房内部动手惹麻烦,于是借押送之机,制造“意外”铲除后患。
而“老鬼”的反水意向,则给了外界(比如他们)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信息量巨大,韩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需要验证这个消息的真伪,以及细节。
“押送路线知道吗?具体时间?多少人?”韩笑又推过去一枚鹰洋。
阿四贪婪地收起钱,摇摇头,脸上露出为难和恐惧交织的表情:
“韩爷,这可就真要命了。路线和时间,那是巡捕房和青瓷会核心人物才知道的绝密。
我上哪儿打听去?不过,人手嘛……听不会多,
毕竟是‘秘密’押送,兴许就一辆车,三两个人。多了反而扎眼。”他顿了顿,补充道,
“现在外面这么乱,押送个把人,跟送颗白菜差不多,谁在乎?”
韩笑知道阿四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再问下去反而危险。
他站起身,拍了拍阿四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谢了,阿四。今没见过我。”
“明白,明白!韩爷您慢走!”
阿四点头哈腰,赶紧把剩下的茶灌进肚子,仿佛要压惊。
韩笑迅速离开茶馆,重新没入昏暗的巷道。
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和一种巨大的危机福
线人!“老鬼”就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可能的突破口!
一个可能直接指向青瓷会核心秘密的活口!必须救下他!
但如何救?押送路线和时间是最大的难题。
而且,这极有可能是青瓷会设下的一个陷阱,等着像他们这样的人往里跳。
阿四的消息,真假几分?
夜幕彻底降临,韩笑凭借记忆和对地形的熟悉,
绕开巡逻队和混乱的区域,艰难地返回印刷厂。
当他再次敲响那扇铁皮门时,浑身已被汗水和露水湿透,
左臂的伤口因紧张和奔波而阵阵剧痛,但他的眼神却亮得吓人。
阁楼上,林一和冷秋月看到韩笑安全归来,都松了口气,
但随即被他异常凝重的神色和带回的消息震惊了。
“机会来了,”韩笑靠在门框上,喘息着,目光扫过林一和冷秋月,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也可能是棺材板……青瓷会内部出了岔子,有个疆老鬼’的头目明要被秘密押送,
很可能被灭口。他想反水,这是我们撬开青瓷会外壳的唯一机会!”
煤油灯的光晕下,林一和冷秋月的脸上,同时现出了极度震惊和严峻的神情。
刚刚定下的“稳扎稳打”的策略,瞬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高风险高回报的“线人危机”彻底打破。
一场生死时速的救援与反救援、阴谋与反阴谋的较量,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窗外的炮火声,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的暗战,奏响序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