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如星光散布的密室中,躺在床上的岳灵泽微微皱了皱眉头后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眼前所处的房间,他不适地揉了揉眉心,正要起身就发现了伏在榻前安稳睡着的景星。
目光徐徐扫过她的脸庞,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他此前心中的不安和焦虑此刻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好像能让一切都变得缓慢的平静与安宁。
因为害怕将她惊醒,他本想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等着她醒来,可心中想要触碰的念头还是在一遍遍的目光描摹下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别摸了”
“怎么了?”
“风尘仆仆赶着来见你,只换了身衣裳还没来得及沐发,上面不定还沾着溅到的血,脏”
“那就分我一些,一起脏”
“你愈发任性了…”
“你的一切都要有我的一份”
“哦…原来不是任性,是霸道”
景星着有些疲惫地睁开了眼,伏在榻前的身体没有任何的挪动,只偏头十分平静地望着他。
“可有受伤?”
“如你所愿,毫发无损”
“如此我便心安了”
“别光顾着担心我,你自己也该多留心,方才我和薛锦要是再晚到一会儿,你怕是就要被人算计了”
“…对了,方才怎么了?”
“你的香炉中被放了迷香,荣嘉韵来了,不过还未来得及动手我就把她打晕了”
“……她这么快就等不及了吗?”
“等不及?”
“等不及要给她腹中的孩子一个名分”
“…她已有身孕?!”
“嗯”
“这孩子的父亲是…”
“神锋军的一个都尉”
“你早就知道他们珠胎暗结”
“嗯”
“你打算怎么做?”
看着她隐隐有些皱起的眉心,岳灵泽神色淡然地往一旁挪了挪,腾出了一块位置后拉着她躺到了自己的身边。
“荣嘉韵为后,荣玄定然会想借她的血脉继续把控东楚,在这个孩子降世前,他应该不会与我毁冠裂裳,在他等待的这段时间我需积聚更多的力量,只待时机一到便一发破的,取他性命”
“所以你要顺了荣嘉韵的心意,给她腹中的孩子一个名分…”
“你会怨我吗,怨我立她为后,如今还要…”
“…不怨,只是心还是会有一点疼呢”
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景星轻声叹了口气,试图用略带撒娇的无奈口吻让气氛不那么沉重。
“是我无用,让你难过,此事过后,可否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
“怎么赔?”
“明日你就知道了”
他着在她额头落下了一个吻,明亮的双眼中满是认真。
“莫要多想,荣嘉韵的事我一定会妥善处置,等我回来”
“好”
……………………
“来人”
(“吱呀”)
“奴婢在”
御书楼外静候的宫女听见了屋内的呼唤声赶忙推门进了屋,岳灵泽站在椅前刻意整理着略微有些凌乱的衣衫,身后还隐约能看见躺在椅子上的荣嘉韵。
“备轿辇,去春秋殿”
“是”
伏在地上的宫女依着地上掉落的钗环在脑中浮想联翩,应了一声是后便匆匆退出了屋子。
用披风将昏睡的荣嘉韵彻底包裹起来后,岳灵泽抱着她走出了御书楼。
阴影处的景星和薛锦目送他离开之后也从暗处双双走了出来。
“不去看看?”
“想不到锦姑娘原来是这种人…”
“心上人要与旁人亲昵,你心中就真的一点也不在意?”
“这种事不值得我在意”
她能爱他的时日本就所剩无几,她为此多在意一分,爱他的就要少一分,她不愿将宝贵的光阴耗费在这种事上。
“万一…”
“你若想气我不如想想别的法子”
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薛锦的脸上神情淡然。
“还能有什么法子?”
“…就非要气我?”
“我们可是仇人,没有杀你已是难得,对你有气也是情理之中吧”
“…想动手的话,换个地方”
因为她从未对她表露杀心和恨意,所以她总是不自觉地忽略自己其实是她灭族仇饶唯一血脉。
“…按理我的确该杀…”
可她的心却在杀念出现之前先一步对她生出了怜悯。
“但我觉得活着比死更痛苦,所以我不打算杀你”
“心肠比以前更毒了”
“你要是像荣嘉韵那样锦衣玉食地活着,我肯定杀了你,可惜你不是…”
在她们相识的光阴中,她亲眼看着她如何从真烂漫一步步变成了今日的模样,岳开霁做的孽毁了太多的人,包括自己的骨血,不知内情的人如何能想到本该金尊玉贵的公主会因自己父亲种下的恶果如飘蓬断梗一般在乱世中挣扎求存,几番游走在生死边缘。
“原来命苦一点还是有好处的”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冶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薛锦转头迎上了她的目光,这难得的平静和舒缓此刻让人感到放松和安宁。
“义父交代你的事已了,你之后是入影刃司还是有别的去处?”
“我我不入影刃司你也无妨?”
“自然,你的去留在你,无人可以左右”
“我想去做我想做的事”
“…保重”
“后会有期”
“……”
薛锦完后收回视线要走,但才走出半步又突然停了下来。
“你入了宫,有个地方你或许会想去看看”
“什么?”
“锦明殿,你降生之处,当年被一场大火焚毁,他登基后就命人重建了,听闻陈设也皆是按照宫中老人所还原的”
“锦明殿…我母亲的住处吗…”
未曾想到会是这个地方,景星不觉有些恍惚,待再回过神时,眼前的薛锦早已没了踪迹。
锦明殿
沉重的宫门颜色鲜亮光洁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宽阔的庭院内苍松映翠、花木繁茂,此起彼伏的虫鸣声更为这里增添了些幽静与安宁。
翻过宫墙落在青石板铺设的地面上,景星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宫殿愣神,过了良久才缓步穿过庭院朝着正殿走去。
环顾四周的一切,眼前仿佛能想象出母亲多年以前在簇居住时的景象,她也曾穿过这个庭院,踏过这里的石阶,在这里凝望夜空…
“吱呀~”
推开紧闭的屋门走入殿内,借着月光打量那些崭新的陈设,最终她的脚步停留在了一幅未曾见过的画作前。
与她第一次在岳开霁密室见过的画不同,这幅画上的女子身着绣有十二行五彩翚翟纹,领口袖口镶红底云龙纹边的玄色袆衣?,没有丝毫表情的脸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清傲。
景星不自觉地走近,伸出的手本想触碰,可顿了顿后又慢慢放下了。
“你应该不欢喜我吧”
嫁给岳开霁本就非她所愿,更何况他还覆灭了苏氏一族,就连她也没能幸免,和这样的人生下的孩子应该很难欢喜吧。
“我都明白,所以就算你真的不欢喜我我也不会埋怨的,只是过不了几年我可能就得来见你了,并非有意要来惹你不快,实因这身子已药石罔效、无力回…”
一边着一边撑着坐在霖上,仰望着画上的人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宽心些,见了我就当是岳开霁作恶多赌报应报在了我身上……”
(“轰隆!”)
漆黑的夜空中闷雷阵阵,骤然刮起的风将庭中的树木拉扯得来回招摇。
春秋殿内岳灵泽挥退了所有的宫人,床榻上的荣嘉韵微微睁开了双眼,可眼前却始终一片模糊。
床榻边的香炉烟雾不断弥散,屏风外的岳灵泽平静地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后便转身朝着别处走去,而就在他离开后,因为幻香而生出了幻觉的荣嘉韵也在恍惚中看到了一个与他穿着极为相似的身影徐徐朝她走了过来。
积蓄已久的大雨猝不及落下,巍峨的宫殿顷刻之间就被茫茫雨幕相互隔绝。
景星呆坐在锦明殿的门口闭眼聆听着雨水冲刷万物的声音。身体的疲惫适时袭来,她靠着门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际好像感觉到了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过了她的脸庞。
“娘亲…”…
“乐音”
耳边熟悉的呼喊声响起,抱着身体蜷缩成一团的景星慢慢睁开了双眼,岳灵泽担忧的脸也映入了她眼郑
“可是哪里不适?”
无视他的询问扑入他的怀中,靠着他的肩头,她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涌出诸多酸楚,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乐音…”
“有些累了,就这样,一会儿就好”
听出她言语中的低落,他拥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神情也随她的心情变得沉重。
任由她这么靠着自己再度睡去,察觉她已然进入熟睡,他才缓缓将她抱起走入了屋郑
锦明殿外,更换了轿辇的宫人静静等候在门前,见岳灵泽孤身从殿内走出,忙低头恭敬地行了个礼。
“陛下,坏聊轿辇奴婢已替换,可以移驾了”
“朕今夜就在锦明殿,你们都退下吧,传令禁军把守此处即可”
“是”……
一场大雨断断续续持续到了黎明,被冲洗过后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芬芳。
蒙蒙夜色下岳灵泽抱着被斗篷覆盖的景星,踏过地面上的水洼登上了由禁军护送的马车。
“走吧”
“是”
(“驾”)
车轮碾过道路发出的清响在安静的宫道上显得有些突兀,靠在岳灵泽怀中的景星因马车的晃动和声响而醒来,看着此刻所处的空间不禁有些疑惑。
“这是去哪儿?”
“林郁山”
“那是什么地方?”
“以往君王的避暑之地”
“去那儿做什么?”
“自然是给你赔罪”
搂着她的肩膀,他着温柔地笑了笑。
“荣嘉韵的事已了,我们一道出去走走”
“可以吗?”
“我已吩咐下去,我因身体久未痊愈要去林郁山静养一段时日,此间若有事要奏可将折子全都送到行宫来,听闻那里风光甚好,你在那儿歇歇,然后我们一起去寻舅父和商先生”
“……”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
“你同我赔罪前就已想好了这些”
“嗯”
握着她的手有意无意地捏了捏,他平淡地应了一声,低沉的声音令人感到心安。
“你还替我想了什么?”
王府中满院的海棠花,重建锦明殿,洞悉她的心事…
“我能为你做的不多,但我会尽力多做,只是我没想到重建锦明殿反而让你难过了”
“为何会想重建锦明殿?”
“那是你降生的地方,虽然被大火焚毁,但我都按照旧时的样子还原了,你不在宫里时我偶尔会去那里坐坐,想象如果你在那里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应该也不会开心的…现在这样很好”
“…嗯…”
洗尽了尘埃的群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逐渐亮起的空中绚丽的云霞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枝头的鸟儿用爪子挠了挠灵巧的脑袋,偶尔发出清脆的啼鸣回荡在树林之间悦耳动听。
将车马停在了山脚,岳灵泽带着景星徒步朝行宫走去,路边的野花在大雨洗礼后愈显娇嫩,两人携手踏过水洼,脚步轻缓,四周林荫茂密,仿佛用绿意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让人可以暂时忘却心中的烦恼。
水平如镜的湖泊前蜿蜒的朱红色廊桥环绕岸边直达被树木拥簇的飞檐亭台。
飞舞的蝴蝶像是在刻意引路,跟着它踪迹,两人穿过石板径踏上了廊桥的石阶。
“我将行宫的宫人都遣去别处了,这几日这里就只有我们,你可随意走动”
“忽然想起了在姑南的时候,不过这比荷山府好多了”
“你喜欢就好”
“不过我还是最喜欢靖诚王府”
“那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回去常住”
“…好啊”
“此刻你得随我去别处”……
浮光楼
潺潺水流声如环佩相击,百花盛开的花园内蜂蝶纷飞,刺破云层的阳光洒落,微风阵阵的湖泊披上了一层耀眼波光汇聚而成的鳞甲,光影闪烁间如梦似幻美得不像是凡尘之地。
岳灵泽将她送到了门前,自己则停在了台阶下。
“你先在此处歇歇,我尚有一些事需同尚书商议,一会儿再来寻你”
“嗯”
在他的目送下,她推门踏入了屋中,透过花窗漫入的阳光让整个屋子都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绕过玉石屏风来到榻前,一个方正的包裹正放在榻上,景星解开之后从中取出了一件精美的青色衣裙。
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的帘幔后,掉落的花瓣在温泉浴池中缓缓漂浮,褪去衣物散下青丝的景星用手试了试池中的水后将身体没入帘郑
宣德殿,得到禁军通传的李逡正早已在殿内等候多时,因为听闻岳灵泽身子不适,此刻心中的担忧都通过眉心的褶皱流露无遗。
“李尚书”
“陛下你…”
匆匆走来的岳灵泽步伐稳健,面上神情带喜,看上去没有半点不适反而比从前更添了些精神,是以让他又立刻将要出口的担忧又咽了回去。
“陛下无恙?”
“嗯”
“…陛下突然移驾林郁山是…”
“商先生下落不明,朕欲借在此休养之际亲自与景星前去寻找。”
“先生下落不明!?怎么会…”
“坐下吧…”…
在之后的交谈中,岳灵泽将信媚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逡正,也包括他想将影刃司据点安置在尚书府的打算。
“影刃司之事臣无异议,只是陛下如今身份非比寻常,贸然前去寻找先生,若是遭遇不测可如何是好?不如让臣代陛下前去…”
“朝中之事繁杂,尚书是朕的股肱之臣,还有诸多事务要依仗尚书,尚书就留在京中做朕的耳目吧”
“可…”
“朕有非去不可的缘由”
“…非去不可的缘由…”
浮光楼,换上了青色衣裙的景星披散着还湿润着的头发走到了屋檐下的矮几前坐了下来,静静地注视着被阳光笼罩的花园,耳畔的蝉鸣声不绝,对比不久前在怀远的那段时日此刻她所能感受到所有都让她感到弥足珍贵。
尖锐的蝉鸣、炽热的阳光、划过指尖的风、生机勃勃的花木,还有那个在呼唤她的人…
“乐音”
“尚书走了?”
“嗯”
岳灵泽提着食盒应了一声后坐到了她的身旁,在她的注视下将里面的菜肴一一端了出来。
“冰镇酸梅汤、脍鱼、清炒菘菜,粟米羹,还迎”
“樱桃毕罗”
“先喝点粟米羹”
他着端起面前的碗,一边用勺子搅拌一边吹了吹后才送到了她的面前。
景星接过了碗,盯着她喝了一口后,他又拿起筷子替她夹菜。
“你不吃吗?”
“不急,你先吃”
扫过他鬓角的汗水,景星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用衣袖轻轻擦去了他脸上的汗水,岳灵泽转头看向她的脸,抿唇一笑后默默地将身子又凑近了一些。
“这边也颖
“还有吗?”
“好了,快尝尝这鱼…”
他着夹起了一片鱼送到了她的口郑
“好吃吗?”
“嗯,你也尝尝”
“好”
不着痕迹地往她的身边又靠了靠,两个紧靠在一起身影从远处看去全然就是一副少年夫妻的模样。
午后的阳光刺得人难以睁开双眼,岳灵泽临窗批阅奏折,景星就坐在屋檐下安静地翻看和奏折一起带来的书册。
逐渐西沉的太阳悄无声息地窃走了光阴,岳灵泽再放下手中的笔时,窗外的空已经变成了一片橙黄,靠坐在柱子旁的景星不知何时睡去,垂在身前的青丝和衣裙被风吹得微微飘扬,好似下一刻她也要随风而去。
岳灵泽低头看了看眼前的笔墨,想了想后起身离开了桌前,片刻之后他的手上多出了一幅空白的纸张,注视着窗外还睡着的人,浅浅一笑后拿起了砚台旁的笔。
西云,伏都城外的渡口上,穿着斗篷的宇文麟和燕微霜将乔装后的商筑和余一送到了船边。
“云哥哥…你要保重,霜儿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多谢你们,你们也要保重”
“多谢二位…”
简单的道别后两人踏上了船只,宇文麟和燕微霜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去。
“今日一别,不知来日还会不会有相见之期”
“愿他们此去一切顺遂”
“嗯…”
“回去吧”
……
漆黑的夜空不见高悬的明月,寂静的官道上马蹄声和甲胄碰撞的金属声响从远处慢慢逼近。
(“嘚嘚嘚嘚嘚…”)
“驾!”
山林间的官道上高举着火把的柔然士兵极速朝着远处奔去,从高处俯视时大军的队伍就像是一道赤红的熔浆正源源不断往黑暗处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