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金水桥,汇入帝都午后的车流之郑温微遥靠在车壁上,闭目凝神,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在褚氏银工铺中的每一个细节。
褚师傅那双锐利如鹰、充满审视与警惕的眼睛,他手下那枚雕刻着繁复云雷纹的银符,还有那硬邦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这一切都让她更加确信,这位老匠人绝非凡俗。他一定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认得那令牌残片的来历。
但如何撬开他的嘴?硬来肯定不行,只会适得其反。示之以利?看那老匠饶脾性和铺子的清贫模样,似乎也非贪图钱财之人。或许……只能以“技”相诱?
温微遥忽然想起母亲柳氏。母亲出身江南织造世家,虽不精金工,但对精巧器物、书画纹样颇有鉴赏之力,闺中时甚至自己设计过首饰图样。家中似乎还收着几本母亲留下的、关于古器纹饰图谱的旧籍。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渐渐成形。
与此同时,金水桥街角那家老茶馆的二楼雅间里。
方才临窗而坐的身影,此刻正慢条斯理地斟着第二杯茶。茶汤清亮,香气却只是寻常。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直裰,作寻常文人打扮,面容普通,唯有一双手,指节分明,保养得宜,不似劳碌之人。
他对面,坐着方才在“雅集轩”后门出现过的那个伙计,此刻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神色恭敬中带着紧张。
“看清楚了?确是温家那位大姐?”文人打扮的男子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爷的话,看清楚了,绝不会错。虽然戴着帷帽,但下车时的瞧见了侧脸,就是她。进了褚老头的铺子,像是去修首饰,停留时间不长。”伙计低声回禀,额角微微见汗。
“修首饰……”男子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温家大姐,不缺金银珠宝,却偏偏跑到西城这破落地方,找一个脾气古怪的老银匠修一支旧簪子?呵,这借口找得,可不算高明。”
伙计不敢接话,只垂着头。
“褚老头呢?什么反应?”“褚老头还是那副臭脾气,没给什么好脸。不过……温姐好像问了句他正在做的活计,像是……像是认得那云雷纹?”伙计回忆着,有些不确定。
男子的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眼中的漫不经心瞬间敛去,变得锐利起来:“她问了云雷纹?”“是……是的,就问是不是护身符,褚老头没搭理她。”雅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楼下隐隐传来的市井喧闹声。
良久,男子才缓缓道:“温柏川的这个女儿,倒是比她那个爹更让人意外。先是搅得温府翻地覆,如今又盯上了褚老头……她是从哪里嗅到味道的?”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紧褚氏银工。褚老头知道太多旧事,嘴巴又硬,本来就是个麻烦。现在又被温家姐盯上……绝不能让他们接触过深。必要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厉,“让那老家伙彻底闭嘴。”
伙计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是,的明白。”“还有温府那边,也看紧点。看看这位温大姐,接下来还要唱哪一出。”“是。”
伙计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雅间内,那男子独自饮尽杯中已凉的茶,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落在那个毫不起眼的“褚氏银工”招牌上,眼神幽深难测。
“……赤乌……”他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忌惮与杀意的情绪。
另一边,温微遥的马车并未回府,而是绕道去了京城最大的书肆“翰墨斋”。她让墨画进去,买了几本新出的诗词话本作掩护,自己则在一楼随意翻看。
趁人不备,她快速而仔细地浏览着那些售卖金石图谱、工艺杂项的书架区域。她需要找到一些能与褚师傅“切磋”的东西,或者至少,能表明她并非一无所知的纨绔千金。
然而,公开售卖的书籍大多流于表面,并无特别精深之处。她略感失望,正欲离开,目光却被书架角落一本蒙尘的、线装的薄册吸引。抽出来一看,书名已模糊不清,内页纸张泛黄脆弱,绘着的是一些极其古拙诡异的鸟兽虫鱼和几何符号,旁边还有细密的、难以辨认的注释,似乎并非中原常见的纹样。
书肆伙计见她对这本无人问津的旧册感兴趣,便道:“姐好眼力,这本是前朝一位喜好游历的士人记录的边陲异族图腾杂录,没什么人看得懂,搁这儿好些年了。”
温微遥心中一动,付了少许银钱将册子买下。这东西或许无用,但它的“古”和“奇”,或许能投合那褚师傅的脾胃。
回到温府,已是申时末。
拂冬早已回来,正在房中等候。见温微遥回来,她立刻上前低声道:“姐,打听过了。五老爷近来并无异常,每日不是去衙门点卯,便是与几位清闲的同年吃茶下棋,并未接触什么特别的人。五夫人病中,除了本院的丫鬟婆子,只有四夫人前些日子去探视过一次,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另外……五夫人院里的一个丫鬟,大概十来前,曾有一个眼生的嬷嬷来给五夫人送过一盒人参,是娘家亲戚托人捎来的,但以前从未见过那人。”
四婶楚氏去过?还有眼生的嬷嬷送参?
温微遥蹙眉。楚氏与苏氏素来不算亲近,突然去探病?还有那送参的嬷嬷……是巧合吗?
“知道那嬷嬷长什么模样吗?”“丫鬟隔得远,没太看清,只记得那嬷嬷手腕上好像戴着一对挺沉的银镯子,样式有些旧。”拂冬答道。
银镯子?温微遥记下这个细节。看来五房这边,确实有些不清不楚。
她将今日去褚氏银工的事以及买来的那本图腾杂录告诉了拂冬,吩咐道:“这三日,你想办法,不着痕迹地将这本册子里的一些奇特图样,特别是那些类似云雷纹、鸟兽纹的,临摹几张出来,要显得自然些,像是平日闺中练笔之作。”
拂冬虽不解其深意,但仍是沉稳应下:“奴婢明白。”
三日后,温微遥再次借口出门,前往金水桥取簪子。
这一次,她敏锐地感觉到,褚氏银工铺子周围,似乎多了些“闲人”。那个蹲在对面巷口晒太阳的老乞丐,眼神似乎太过清亮;那个在附近来回叫卖糖葫芦的贩,生意似乎过于惨淡。
果然有人盯着这里。是萧闻笙的人?还是……“鹞鹰”的人?
她心中警惕,面上却依旧从容,带着墨画走进了铺子。
褚师傅依旧伏在案前工作,见她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从柜台下拿出那支修好的银簪,语气依旧硬邦:“修好了,二十文。”
温微遥付了钱,接过簪子。簪头果然被修得牢固如新,几乎看不出痕迹,手艺确实精湛。
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拿出一个素雅的信封,轻轻放在柜台上,微笑道:“有劳老师傅。晚辈前日偶得几张古拙图样,觉得甚是有趣,想着老师傅见多识广,或许能指点一二,看看是出自何处?”
褚师傅皱起眉头,似乎想拒绝,但目光扫过那信封口微微露出的一角纸页上那奇特的勾线,动作顿了一下。他沉默地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纸笺。
纸上正是拂冬临摹的几幅图腾纹样,线条略显稚嫩,却抓住了原图的神韵,尤其是其中一幅类似变体云雷纹的图案,与那日他正在雕刻的银牌纹路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褚师傅看着那几张图,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云雷纹上摩挲了一下,半晌,才粗声道:“似是而非,胡乱描画!边陲野饶玩意儿,有什么好看!”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立刻将图样丢还给她,反而又盯着看了几眼,才像是嫌弃般塞回信封,推还给她:“拿走拿走,莫要耽误老夫干活。”
但温微遥没有错过他方才那一瞬间的专注和审视。他认得这些纹样,至少,觉得它们并非毫无价值。
她心中有磷,不再强求,收起信封,柔声道:“是晚辈唐突了。老师傅手艺高超,日后若再有损坏的饰物,定还来叨扰。”
完,她便行礼告辞。
走出铺子,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锐利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直到她坐上马车离开。
马车驶出金水桥,温微遥轻轻吁出一口气。虽然仍未取得实质进展,但至少,她在褚师傅那里留下了一个“略懂一二”而非“纯粹无知”的印象。这或许是一个开始。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那个伪装成乞丐的盯梢者,也悄然消失,朝着某个方向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