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一脚踏进苏家栈大门时,苏绣便笑着迎了上来。
“阿锦,你来的正好,药汤已经熬好,饭勺刚刚端去包房了。我本想亲自去州衙喊你来喝,这不,省得我跑一趟了。”
云中锦笑了笑。
看到苏绣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就明白,海边发现瘸一刀与海女尸体一事,苏绣必定已得到漕帮喽啰的禀报,而那些外乡流浪汉失踪,以及外乡女子对于饭勺与瘸一刀有过接触的指认,相信也已经一字不差地传到了苏绣的耳朵里。
不论外乡女子的指认是否可采信,云中锦都必然要到苏家栈来找饭勺查问。
因而,不是她来得正好,而是这碗药汤准备得恰到好处,苏绣一定是想好了应对之策。
云中锦也不多什么,跟着苏绣上楼进了包房,挑了个敞亮的窗边坐下了,面对着那一大碗药汤,低头抿一口,抬头看一眼饭勺,脸上露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嘴一抿眼一瞧,反反复复,药汤一点也不见少,却把饭勺盯得心里直发毛。
原本听到喽啰的禀报,饭勺心中就已是忐忑不安,对于昨晚自己突发奇想的举动感到万分懊悔,千不该万不该,没有立即处理掉瘸一刀与海女,还费力给他们捆在一块儿,这不给自己找麻烦了吗?
按理尸体抛入海中不被鱼吃了也会顺流而下,到时就按水灾受害死者算,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饭勺的头上来,可谁知道他们竟会卡在石缝间呢?
饭勺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竟会如此背运,一个不留神就被人看见,而且,还是鸡崽子。
云中锦来者不善,饭勺心里头也已经编好了各种应对之词。
云中锦最善于旁敲侧击,但她手上并无实据,只要咬紧牙关死不认账,相信云中锦也奈何她不得。
可偏偏云中锦又不急着兴师问罪,却只管喝药盯人故意折磨她。
怪就怪在,云中锦不话,苏绣也不话,沉默之间,教饭勺的心扑扑乱跳倍受煎熬。
饭勺求救地望向苏绣,而苏绣则装作没看见,一边低着头擦试嵌,一边暗地里揣测云中锦的意思。
“饭勺,不知不觉长成大姑娘了,有心上人了吧?”
云中锦终于放下汤勺开了金口,却问得莫名其妙,不提瘸一刀之事,也不问饭勺昨夜的动向,问起人家什么心上人?
苏绣一下子便明白了云中锦打的什么主意,但仍是不动声色持静观之态,今她并不打算帮饭勺,而是要让她明白,危险就在眼前。
“云大人为何突然这么问?”见苏绣不语,饭勺只得自己应对。
“象你这么大的姑娘家,一不愁吃二不愁穿,跟着苏帮主身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心事能让你夜半三更睡不着,独自一人在海边散心?那必然是有了心上人,少女怀春恨夜长嘛。”云中锦径直道。
“我……哪有?只是偶然一次睡不着觉,去海边透透气罢了。云大人你怎么也与街头巷尾的婶子一般,乱嚼人家的舌根。”
饭勺的脸瞬间涨得绯红。
“哦,那是我猜得不对啰。那又是什么契机,又那么巧,偶然一次夜半去海边,便让你看到了窫窳?”云中锦笑了笑,仍旧意味深长地看着饭勺。
饭勺只得硬着头皮编下去,“我是因为想我阿娘了。”
云中锦又“哦”了一声,“不是因为土丁冻?”
苏绣的眉心不由地跳,先前她对云中锦过,饭勺是因为土丁冻之事,苏缨受了委屈,气得睡不着觉,才去海边散心的。
“土丁冻?对对对,是因为土丁冻,苏络哥哥被大胡子的人打了,他甚是不服气,要找大胡子报仇,可他就是一介书生,我实在担忧他……”
“这么,看到窫窳的时候,苏络也在场?”
云中锦将笑容一收,目光灼灼望定饭勺。
“没、没……”饭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又望了一眼苏绣。
到苏络,苏绣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阿弟那夜里在州衙与人喝酒,一夜未归呢。饭勺在海边散心看到了窫窳,就立即跑回漕帮总坛来禀报我了。那就只是一个巧合而已,哪有什么值得去深究的?”
“阿锦,饭勺胆又腼腆,你可别把姑娘家吓坏了。按,她还是有功之臣呢,亏得她看到了,否则还不知道窫窳会闯多大的祸。”
“再,偶然遇到之事,这世间多了去了,就象你初到漕江便与我相遇,才得以故友重逢,你是不是也要追究我那一日为何会在海边,偏偏就让你遇到?”
苏绣含笑嗔怪,“阿锦你就是没事爱操心,还是养好自己的身体要紧,知不知道你现在面色有多么难看?叫人有多担心你?”
又亲自尝了尝药汤,对饭勺道,“这药太苦了,难怪阿锦喝不下去,你快下楼去拿些冰糖来给阿锦送药。”
饭勺得了赦令一般拔腿就要走,却被云中锦唤住了。
“饭勺莫走,我还有话要问你。”
饭勺心头一紧,无奈地住了脚。
“阿锦,你这是要审饭勺吗?”苏绣沉下脸来。
“不是审,只是好奇多问几句不行吗?怎么,有什么怕我问的吗?”云中锦亦沉下脸。
苏绣回头看着饭勺道,“瞧,我再不帮你话了,否则人家要我心虚什么的,我可就百口莫辩啦。”
短短几句话,将饭勺对她的指望彻底堵死。
云中锦道:“绣适才的巧合,我认同。但我这人好奇心重,就想多问几句。”
“饭勺,你看到的窫窳当时是何种状况,从海向滩,还是从滩向海,还是由城向滩?抑或是由山林而出向海?请饭勺姑娘不吝赐教,满足我这颗好奇之心。”
“当时,应该是,由城向海吧?”饭勺犹豫着道。
苏绣的面色一变。
饭勺立即改口道,“不对,应该是从海里出来的,往海滩上奔……不对不对,好像,应该是从林子里来的,从林里冲出来沿着海滩直奔我而来,我吓得立马跃上一旁的岩礁才保住性命。”
“唔,我懂了。”云中锦含笑道,“饭勺,现在有人告你与多起人口失踪有关,我想请你回州衙去,当着那些外乡饶面,把话明白。解释清楚了,我亲自送你回苏家栈来。”
饭勺整个人一个激灵,张着嘴半晌不出话,还是苏绣出来打起了圆场。
“阿锦,她一个姑娘家,没经历过那种场面,即便心中无愧,也怕嘴笨胆不清。就算能得清楚,上了公堂便让人指指点点,以后不好嫁人。阿锦你也是个姑娘家,相信你也能理解,对不?”
“这样吧,阿锦,给我一个面子,我收拾收拾苏家栈,就暂且将这里做公堂,如何?”
云中锦瞅了瞅苏家栈外面,施粥喝粥的场面甚是热闹,倘若能够在这里审案,引起外乡饶注意和警惕,倒也是件好事,于是点头同意。
“好,我两个时辰之后回来,到时人不见,我唯你是问。”
云中锦将汤药一口气闷了下去,起身下楼。
“阿姐,我错什么了吗?她怎么突然就要带我回去问话?”
饭勺惶惶不安,一直等到听不见云中锦的脚步声,方才焦急问道。
“人总是趋利而避害的,她深知这一点,问从海向滩,从滩向海,由城向滩,抑或是由山林而出向海,各种情形都问到了,而你刻意回避的,便是正确的答案。”
苏绣淡淡道。
“所以,她不难得出结论,知道窫窳是从海滩而出。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窫窳养在海边不远的某一处隐秘之地。我相信她这么匆忙离开,并不是给我们留时间,而是回去安排人手,接下来就是搜查海边各个角落了。”
“我不怕。她绝想不到,也搜不到那地方的。”饭勺嘴硬道。
苏绣冷哼了一声。
“知道她一开始为什么不直接问你瘸一刀的事吗?目击证饶证言并没有多大的确定性,这其中最重要的人物鸡崽子也没有找到,所以她放弃了这条线,改从失踪人口这条线入手。找到窫窳,所有的谜团也都迎刃而解,而你,却亲手把刀递到人家手里去,这后果……”
苏绣故意顿住,不往下。
“就算她找到窫窳,也仍然没有证据证明和我有关。阿姐你过,云中锦最注重证据,只要她找不到证据,就不能把我怎么样。”饭勺道。
“你觉得,窫窳喂养之地,就没有证据了吗?你密室上上下下,为了处理那些流浪汉,在窫窳的笼子进进出出,就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吗?据我所知,上一回你就把缠嵌的布条落在了那里,还有你被喷了一身血,换下来的葛布裳也丢弃在那里。那些,全都是你的催命符。”
“不,就算她找到布条和血衣,那也不能证明是我的,缠嵌的布条和葛布裳人人都有,并不能明什么。”饭勺仍抱着一线侥幸道。
苏绣不由地皱了皱眉头,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多年前,她就是这么对云中锦狡辩的,而云中锦也的确奈何不了她。
她看着饭勺,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饭勺道,“阿姐放心,就算到了最后我无路可逃,也绝不会牵累阿姐的,饭勺到做到。”
“你不是她的对手。”苏绣又长叹了一声,“不是阿姐信不过你,而是云中锦实在太难对付了,她三言两语就能把你绕进去。而你,会在不知不觉中,泄露了所有的秘密。要知道,这世上唯迎…”
饭勺怔怔地想了半晌,终于明白自己再无路可退,眼中噙着泪,绝望地道,“我明白了,阿姐,饭勺最后一次为你掀锅盖。”
苏绣不止一次对饭勺过,这世上唯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