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云楚已经顾不上骂桑祈了,登时就出门往琴房走去。
琴房整洁而古朴,极淡的木制香在空气中浮沉。
铺满三面墙的多宝格里,摆放的不是古玩珍宝,而是各式乐器。最多的是形制各异的古琴,保养得极好,漆面光润,弦丝铮亮。
除此之外,还有玉笛、竹箫、胡琴、箜篌,甚至不乏保养得同样精心的手风琴、提琴,以及一台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灵能电鼓。
每一件乐器都纤尘不染,折射着温润的光泽。
他心翼翼地焚香净手,拉开多宝阁边的紫檀木抽屉,将松香安置好,换上了新的盒子,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少年将房门仔细地关好,转过身来。
红衣少女正倚坐在老槐树的粗枝上,手里拎着那只汤锅,正仰头喝着里面温热的桂花露。
见屈云楚出来,少女弯了弯唇,指了指手里的桂花露,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不远处,百尺山泉泻入深潭,淙淙水声间,隐约能听到师弟在湖畔吹笛试音的曲调。
寒风拂过树梢,扬起他没有束起的长发,秋色正好。
那时候的屈云楚,有着无数雅致闲情,心比高。
以为日子会永远温柔,命运只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岁月悠长。
*
“队长的桑祈,”数年之后,戍卫堂第一大队的队员问他,“是您的前队长吗?”
篝火将青年棱角清晰的脸映亮,也映红了半边昏沉的夜空。
周围是一片废墟残垣,和支起的帐篷。
青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是。”
“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啊……”
*
那是一个格外寒冷的冬。
长明宗坐落的山脉大雪纷飞,寒风倒灌,将往日仙气缭绕的宗门染成一片纯白。
虚仙尊寿元将尽,正在洞府深处闭关,寻求破境的机缘。门中大半长老都去了苍云盟,偌大的宗门一时之间竟显得寒冷又寂静。
屈云楚领着数十名乐修弟子,在后山的临崖石台上练琴。
琴声淙淙,合着风雪之声,传十里而不息。
他一身青衣,坐在众弟子的最前,指尖拨捻,示范着一曲《雪涧鸣》,神情专注而平和。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
一名坐在后排,平日里最为温吞怯懦的弟子温林,突然停下了抚琴的动作。
他身边的弟子抬眼看了过去。
“……”
那弟子瞳孔骤缩。
只见温林竟双手举起了身前的桐木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的头颅,狠狠砸了下去!
“砰!”
随着一道令人牙酸的撞击声,温热的鲜血和脑浆瞬间迸溅开来,染红了洁白的雪地和附近弟子惊愕的脸。
所有琴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弟子都惊在了原地,空气死寂得可怕。
“温林!你做什么?!”屈云楚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
温林的脸上溅满了血,眼睛发直。
他竟再次举起沾满了血的琴,朝着另一个吓傻在原地的弟子抡去!
“拦住他!”
一道精纯的灵力从屈云楚的手中溢出,隔空摁向温林的手。
离得近的几个弟子慌忙上前,有人去抱他的腰,有人去夺他手中的琴。
然而,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刺眼的鲜血,从第一个制住温林的蓝衣青年身上淌出。
他身后的女弟子眼神发空,手中正攥着一把刀。
刀身尽数没入了蓝衣青年的的后心。
“呃啊!!!”
惨叫声划破了雪空的寂静。
一个接一个的弟子,仿佛被无形的瘟疫感染,眼神骤然变得空洞起来。
屈云楚的脸色惨白如雪。
他试图弹奏破煞的曲调,可刚拨动琴弦,一名弟子就嘶吼着扑向他,手中染血的匕首直刺他的面门!
屈云楚猛地抬手,气势柔软的灵力击在弟子的手腕上,只堪堪将那匕首打偏了几分,重重砸在了他身前的焦尾琴上。
“锵!”
匕首划过琴身,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屈云楚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弹琴。
这群平日不会任何武功的乐修弟子们,此刻的力量大得惊人,速度也快得诡异。
刀光在空中闪烁,他仓促地打出一道又一道的灵力,最终却阻拦不及,重重地砸在了雪地里。
一片冰凉。
温林一步又一步地,向他走来。
屈云楚的双臂随即被紧紧箍住,他用力蹬着温林的身子,拼尽全力地拧手向外挣去。
快要枯竭的灵力重重地打在温林的身上,对方却无动于衷。
噗嗤——
温热的血液溅上了屈云楚的后背。
他惊恐地扭头。
那是一个眼神空洞的弟子,正举刀向他的后心捅来,却被一个白衣弟子半空挡下。
白衣弟子颤抖着握住了插进自己心口的刀柄,朝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屈师兄……”
话还没完,那弟子就瞪着眼睛,咽了气。
屈云楚瞳孔骤缩。
温林用力抓着他的手臂,身后行凶的弟子将匕首从白衣弟子染血的胸口粗暴地抽出,再次向他捅来。
余光里,洁白的雪地红了一片。
和他分享过家乡寄来的月饼的师妹,此刻正红着眼,硬生生将一支笛子插进了同门的胸口里。
在外云游时,和他同住过一间客栈的师兄,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身下洇开了一片刺眼的鲜血。他的头颅被拎着琴砸饶弟子直接踩过,发出一道闷响。
顷刻之间,一切都乱了。
而屈云楚救不了任何人。
他甚至连自己都保不住。
下一秒,屈云楚被温林粗暴地往雪里一摔。
“咳咳咳……”
雪水疯狂地灌进他的口鼻,一张琴弦尽断的琴不知被谁举起,狠狠砸在他的背上。
屈云楚闷哼一声,袖中的玉笛脱手飞出,碎在霖上。
他还来不及爬起,温林就再次扑了上来。
他的膝盖死死压住他的胸口,双手高举着一柄断了一半的短刀,对着他的咽喉,狠狠刺下。
屈云楚缓缓地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他颤抖着睁开眼。
只见那柄即将夺走他性命的断刀,竟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生生抵住。
一袭红衣的少女站在他的身前,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对不起,我好像来晚了。”